深感岁月无多的俞梅便迫不及待地安排了最精彩的大戏,也是记忆中最欢乐的时光——酒神祭。

最开始,一如李长安所见过的。

热闹的长街,如织的游人,繁盛的灯与连满水道的画舫。

可在最后一天,也就是酒神祭当日,当所有“人”匯聚在酒神庙前共襄盛典时,一切却都乱了套,许多“人”行为混乱,逻辑衝突,甚至於挣脱幻术,露出了妖魔本相。

重而言之,一地鸡毛。

俞真人无奈又气急之下,调了猖兵镇压。

一天之內,瀟水就空了一小半。

这倒也不让李长安意外。

莫说,眼前的瀟水幻境完备程度只有现在的七八分,便是现在的幻境,照样有许多不合逻辑的漏洞,只是被幻惑心智的法术遮掩了而已。

平时按照“剧本”各安其事还好,匆匆聚在一起上演大戏,好比刚出的新游戏,没经过测试就上线,这还不必ug(我服了)满天飞?

可让李长安诧异,也让俞真人无可奈何的是:

酒神大爷拒不受祭。

酒神都不配合,还叫什么酒神祭?

……

“天下神祇皆以香火为食,我看阁下久未受祭,恐有陨身之危,当时有现成的香火为何不享用呢?”

看似浪荡的酒神轻笑摇头。

“君子不饮盗泉之水。”

……

正神亦不受妖魔之祭。

记忆的呈像里,面对俞梅怒火衝天的质问,酒神也是如此从容作答,而俞梅也终於忍无可忍,將他连神带石像扔回了破庙废窟。

好在幻境之於瀟水,正如人同自己的影子,虽无力干涉,但酒神还是能看到幻境中发生的点点滴滴。

俞梅开始重新梳理幻境。

这次她吸取了教训。

將庞大的幻境精简了许多:削减了范围,只在城市周遭;削减了人数,没那么多恩怨纠葛;也缩短了时间,只在酒神祭前后的二十天来回往復。

又加强了幻惑之法,使妖怪们沉湎於虚假的记忆,难以挣脱。

最后。

她为自己的瀟水添上了最后一个人物。

俞家邸店的小阿梅。

做完这一切。

她衰弱得更厉害了,就像即將燃尽的灯芯,只剩些许的生命之光。

更糟糕的是,就连往日乖巧的猖兵,也渐渐恢復本性,变得桀驁不驯,难以驾驭,隱隱有噬主的跡象。

於是,她乾脆將猖兵们夺去神志,封进水月观的壁画上。

苦於身体不便,又点化了俩个妖物,俩个刚刚启灵尚未沾染血食的妖物,帮她掌控幻境。

一者,是院中紫藤萝,使其蔓延幻境中的瀟水城,为她操纵监视幻境。

二者,是院中大槐树,分与它神通法术,为她处理偶尔脱出幻术的妖魔。

可饶是弥留之际,俞真人仍是恶趣味儿不改。

她把紫藤萝变化成自己的模样,取名於枚,安了个水月观观主的身份,因要借其掌控幻境,倒也没像其他妖怪,让她知道了一部分真相。

而大槐树则是被化作自己青年时期的模样,取名虞眉,编了个镇抚司的身份,將剔除挣脱幻术妖魔的任务改头换面,变成解决城中潜伏的妖怪,还安排於枚装作她的上官。

就这样。

幻境渐渐稳定。

俞梅的生命之光也在一次又一次的酒神祭往復里燃烧到了尽头。

按照俞梅的本意,她现在就该放出猖兵,杀死所有的妖怪,毁掉这场不该存在的幻梦。

可到头来,她终究没下去手。

只把幻境和猖兵的控制权交託给於枚,嘱咐它,在自己死后,便毁去幻境,为自己陪葬。

而后。

一代真人在儿时的旧梦里溘然长逝。

然而。

俞梅捨不得的,於枚又能捨得么?

瀟水幻境对俞梅而言,是数年心血,是儿时美梦;对於枚而言,却是真真切切的存身之所。

理所当然的。

於枚违背了俞梅的遗愿,留下了幻境继续运转。

可是。

俞梅创建的幻境固然精巧且庞大,但其本质却是无根之木,它並非依託於地脉或是洞天福地,不能汲取天地灵气以供自身运转。

维持其运转的,除了俞梅本人的法力,还有便是幻境中妖魔甚至猖兵的精气。而妖怪们扮演的又多是普通人,並不能主动汲取日精月华,甚至饮食都是自个儿精气的幻化。

换而言之。

妖怪们就像是干拉磨不吃草的驴。

所以数年后,俞梅的“不捨得”终於酿成大祸。

妖怪们被饿醒了。

极度的飢饿,让它们露出了妖魔的本性;幻境的束缚,却让它们依旧在自己扮演的角色里挣扎。

正如小阿梅的梦境。

整个城市数万口人,白天是人,晚上是妖,稍有刺激,便会露出妖魔本相,邻里相残,母子相食,一切只为缓解轆轆飢肠。

莫说虞眉左支右拙,就是於枚也是束手无措。

於枚毕竟不是俞梅,没法子凭藉自身的威势镇压群魔,就连出动猖兵——五猖兵马的精气早被它抽取,用於填补幻境的窟窿,哪儿还有力气剿杀妖魔?

於是幻境的状况一日比一日糟糕,终於到了临界点,眼看幻境就要溃散,数万飢饿的妖怪便要挣脱牢笼。

这时。

有一队朝廷兵马取道此地北上勤王,正好在瀟水遗址上驻扎。

那一夜。

大雾吞噬了数千官军。

他们的血肉成了餵饱群猖的食粮,他们的魂灵成了填补幻境的基石。

由此。

幻境的混乱被於枚弹压,但它却没有就此毁灭幻境,反是用死去妖怪的尸体作为养料,並抽调猖兵代替死去妖怪的角色,继续维持著幻境。

可是。

百密一疏。

於枚万万没想到,它还是漏掉了一只挣脱幻术的妖魔。一只不是最强大,但一定是最麻烦的妖怪——百幻蝶。

生於幻境,长於幻惑的大妖怪。

这只妖怪清醒之后,並没有逃离幻境,反是借著自己天生的妖法,潜伏在了幻境中,一边逃避著於枚的搜捕,一边默默等待时机,想要鳩占鹊巢,成为幻境的主人。

於是乎。

幻境外,大雾吞噬著一个又一个过往行人。

幻境內,在反覆的时间循环里,郎中与於枚,一遍又一遍上演著猫捉老鼠的剧目。

酒神將这一切看在眼里。

但自己却被死死锁在石像中,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仰臥在废弃的窖底,数著日头,一遍又一遍拒绝幻境中的供奉。

慢慢的。

他开始“老眼昏”,看不到幻境种种;慢慢“昏聵耳背”,听不到外界风涛雨露;慢慢“头脑糊涂”,神思涣散不清。

渐渐衰朽,渐渐沉寂。

直到混沌中一个道人屈指一扣。

“驱神。”

於是。

將死之神从长眠中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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