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设立内阁,本是为辅弼君德、参赞机务,如今这票拟之权,早已形同虚设。”
他话锋一转,语气中添了几分愤懑:
“更不必说陛下新设的内廷机务司,但凡与军机相关的奏疏,全由那班新科进士出身的近臣处置,我等连过目之权都无。
他们年轻气盛,不知边事艰难、政务繁杂,只凭陛下心意行事,这般下去,如何了得?”
叶向高闻言默然。
他怎会不知?
刘一燝说的是实情。
天启帝登基以来,一改前朝皇帝怠政之风,事事亲力亲为,却也处处揽权。
内阁本是制衡皇权的重要力量,可如今,皇帝不仅亲自批阅海量奏疏,还另设内廷机构分流权力,分明是嫌内阁权重,要一步步将权力攥回自己手中。
刘一燝望着窗外渐渐沉下的暮色,怅然一叹:
“罢了罢了,多说无益。”
他转身对着叶向高拱手行了一礼,动作间透着几分力不从心。
“叶公也早些回府歇息吧。”
言罢,他在内侍的搀扶下登轿,轿夫缓缓抬起,朝着刘府的方向而去。
轿帘落下,遮住了他落寞的身影,也隔绝了文渊阁的最后一丝余晖。
叶向高站在阁前,望着那顶渐行渐远的肩舆,轻轻叹了口气。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带着几分萧瑟之意。
他想起张居正辅政之时,内阁权势何等鼎盛,别说朝事,便是皇帝的起居作息、东宫讲学,都能一一过问,那时的内阁,才真正称得上是“百官之首、机务中枢”。
可如今呢?
皇帝勤政本是好事,当初多少大臣上书恳请陛下亲理朝政,盼的便是大明能重振纲纪。
可真当这样一位事必躬亲、大权独揽的皇帝出现,内阁却成了可有可无的摆设,连他这个阁臣,都时常觉得无所适从。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叶向高喃喃自语,目光望向紫禁城的方向,那里灯火渐起,映照着皇城的巍峨与肃穆。
只要陛下所作所为是为了大明江山稳固,是为了百姓安居乐业,即便内阁权力稍减,即便陛下行事偶尔出格,又有何妨?
只是不知,这般皇权独揽的局面,能支撑大明走多远。
暮色四合,刘一燝的坐轿在府门前缓缓落下。
朱漆大门早已敞开,管家领着一众仆役躬身迎候,只是往日里殷勤的笑脸,今日却透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局促。
他踏着青石板路步入府中。
刚在书房坐定,贴身管事便急匆匆闯了进来,额角渗着汗珠,声音压得极低:
“老爷,不好了!府外街角、巷口,这些时日一直守着不少锦衣卫和东厂番子,个个眼神凌厉,瞧着来者不善啊!”
“哦?”
刘一燝端起侍女奉上的热茶,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眉头却微微挑起。
他表面上还算冷静,但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看来,陛下终究还是反应过来了。
私报诽谤君父之事,他虽未直接参与,却早已知情。
那些复社读书人胆大包天,借着印刷私报抨击朝政,暗讽陛下独揽大权,而帮他们打通关节、提供隐秘印刷场所的,正是他当初引荐的旧部。
此事一旦败露,知情不报已是重罪,更何况他还间接牵连其中。
可陛下为何迟迟没有动手抓拿?
是顾忌他内阁次辅的身份,怕贸然动他引发朝堂震荡?
还是在搜集更确凿的证据,欲将他一网打尽?
无数念头在他脑海中盘旋,茶水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却暖不透他冰凉的心底。
他正沉思间,管事又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脸色惨白如纸:
“老、老爷!东厂提督魏公公……魏忠贤亲自来了,现已在正堂等候!”
“魏忠贤?”
刘一燝口中的茶险些呛出,他苦笑一声,眼底闪过一丝绝望。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陛下竟派了魏忠贤这尊煞神亲自上门,看来是决意要处置他了。
他缓缓放下茶杯,抬手拍了拍身上尚未换下的绯色官袍,褶皱的衣料仿佛映照着他此刻凌乱的心境。
定了定神,他起身整了整冠带,迈着沉稳却略显沉重的步伐,朝着正堂走去。
穿过回廊,远远便望见正堂之中,一道身影端坐于上首,正是魏忠贤。
他身着蟒纹官袍,腰间悬挂着御赐玉牌,那张素来堆满谄媚笑容的脸,今日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狭长的眼睛半眯着,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威压。
两旁站立的东厂番子,个个腰佩绣春刀,气势汹汹。
刘一燝刚踏入堂中,魏忠贤便猛地一拍桌案,沉声道:
“陛下有口谕,刘一燝接旨!”
“臣刘一燝,谨听圣谕!”
他不敢有半分迟疑,当即撩袍跪伏于地,额头紧贴冰冷的金砖,心中已是做好了领罪伏法的准备。
“卿乃国之干城,辅政多年,劳苦功高。
近日见卿步履蹒跚,神色倦怠,朕心甚忧。
特赐御膳一席,聊表体恤之意,钦此!”
魏忠贤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传入刘一燝耳中。
刘一燝猛地一怔,身躯僵硬在原地。
他预想过无数种结局,下狱、抄家、甚至凌迟处死,却唯独没料到,陛下竟只是派魏忠贤送来御膳?
他抬起头,茫然地望向魏忠贤,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臣……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回过神来,他连忙叩首谢恩,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起身之后,魏忠贤示意身旁的小太监将一个精致的描金食盒奉上。
刘一燝伸手接过,只觉食盒入手沉重,不仅装着御膳,更似压着千斤重担。
“咱家还有要务在身,就不在此叨扰刘阁老了。”
魏忠贤缓缓站起身,走到刘一燝身边,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几分阴阳怪气的暗示。
“刘阁老年纪也大了,常年操劳朝政,身子骨早已不如从前。
依咱家看,不如就此请辞,过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安享天年。
不然,久在这朝堂漩涡之中,保不齐哪日就惹上血光之灾,到时候可就追悔莫及了啊!”
这番话如同一把冰冷的匕首,直刺刘一燝的心底。
他瞬间明白,这御膳并非体恤,而是警告!
陛下早已知晓一切,却不愿公开处置他这个内阁次辅,怕动摇国本,故而派魏忠贤前来施压,逼他主动辞官归隐。
魏忠贤说完,不再看他一眼,带着一众番子转身离去。
厚重的朱漆大门被缓缓关上,堂内只剩下刘一燝一人,手中捧着那盒御膳,脸色阴沉得可怕。
但片刻之后,刘一燝还是叹了一口气,没有说什么。
他缓缓抬手,掀开食盒的鎏金搭扣,“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书房中格外清晰。
盒盖开启,内里空空如也,除了衬底的素色锦缎,未有一物。
身侧侍立的管事探头望去,看清盒中情形,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惊诧,随即转为浓浓的惶恐,声音都带上了颤音:
“怎……怎是空的?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管事的脑海中骤然闪过三国旧事。
当年曹操送荀彧空食盒,意为“盒中无果,请君自采”,暗促其自裁。
如今陛下效仿此举,难道是要老爷……
想到此处,管事的脸色惨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刘一燝见他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缓缓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释然:
“你想多了。”
他轻点空盒内壁,声音平静却字字清晰:
“空食盒,非‘无果’,乃‘不能共食’。
谐音‘不能共事’,意为君臣缘尽,食禄成空。
陛下这是要我告老还乡了。”
之前魏忠贤那句“陛下念及阁老劳苦,许以归乡安度晚年”的暗示,此刻与这空食盒对应起来,一切便豁然开朗。
他心中那股郁结多日的苦闷,竟在这一刻悄然消散。
相较于那些被抄家问斩的江南士绅,相较于历史上诸多兔死狗烹的功臣,陛下待他已是仁厚至极。
没有治罪,没有羞辱,只以一个空食盒传递心意,给了他体面辞官的余地。
“也好。”
刘一燝轻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怅然,却更多的是解脱。
“归隐山林,或许才是我最好的归宿。”
他转头对管事吩咐道:“取纸笔来。”
管事虽仍心有余悸,但见老爷神色安然,也稍稍定了定神,连忙转身取来上好的宣纸与狼毫笔,研好浓墨,铺陈在案上。
刘一燝提笔蘸墨,手腕微顿,随即挥毫泼墨。
他一生批阅文书无数,拟写诏敕万千,此刻写下的却是自己的乞骸骨奏疏。
笔锋遒劲,字迹沉稳,每一个字都透着半生宦海的沧桑与释然。
“臣刘一燝,年近六旬,体衰力竭,难承内阁次揆之责。今恳请陛下恩准,致仕归乡,耕读自养,以终天年……”
短短百余字,写尽了他的去意。
放下笔,刘一燝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将半生的荣辱得失都随着这口气吐了出来。
心中积压的苦闷、对新政的疑虑、对帝王野心的担忧,尽数烟消云散。
“就让我远远看着,陛下到底能将这大明带向何方,是越来越好,还是……”
他没有说下去,眼神中却带着一丝复杂的期待与观望。
“立刻将这份奏疏送入宫中,交由通政司递进。”
刘一燝将奏疏折好,递交给管事。
“是,老爷!”
管事躬身接过,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快步离去。
夜色沉沉,刘府的身影消失在街巷深处。
这份乞骸骨奏疏,按规制先送至通政司。
通政使不敢怠慢,连夜登记造册,录下副本存档,随后将正本加急转交内阁。
此时内阁值守的,正是阁臣孙如游。
按大明祖制,内阁次揆的乞骸骨奏疏,需经内阁公阅,全体大学士轮流翻阅,标记重点。
再行会揖讨论,由首辅方从哲主持,告老者本人回避,其余阁臣依次发表意见。
最后由首辅或指定阁臣票拟处理建议,贴于奏疏封面,再转交司礼监,最终呈递至皇帝面前。
这一套流程,既是内阁的权力体现,也是对大臣的尊重,向来严谨有序,从未有过偏差。
然而,孙如游接过奏疏,拆开一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精光。
他身为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早已摸透了圣心。
陛下送空食盒让刘一燝辞官,其意已决,哪里还需要内阁多此一举地讨论票拟?
若是按正常流程走,万一有阁臣出言挽留,反而会拂逆陛下的心意。
孙如游当机立断,没有按规制将奏疏留待次日公阅,而是直接召来心腹属官,吩咐道:
“即刻将此奏疏送往司礼监,转交魏朝,务必连夜呈给陛下。”
属官虽有些迟疑,毕竟违背了内阁流程,但见孙如游神色坚决,也不敢多问,连忙躬身应诺,捧着奏疏快步离去。
夜色中的紫禁城,通政司、内阁、司礼监的灯火依次亮起,又迅速熄灭。
一份乞骸骨奏疏,跳过了既定的流程,在帝王心腹的运作下,径直朝着乾清宫而去。
刘一燝的去留,早已在空食盒递出的那一刻,便有了定数。
而这背后,是帝王对朝政的绝对掌控,也是新政推行路上,又一块阻碍的悄然移除。
夜色已至三更,乾清宫东暖阁内依旧烛火通明。
烛焰摇曳,将朱由校批阅奏疏的背影拉得颀长,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已批阅过半。
身侧,周妙玄身着淡青色侍墨宫女服,正垂首研磨。
她皓腕轻转,松烟墨在砚台中渐渐化开,散发出淡淡的墨香。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朱由校的背影上,心中那道坚冰,正悄然裂开一丝缝隙。
从入夜到此刻,他已批阅了足足两个时辰的奏疏。
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提笔疾书,时而在奏疏上圈点批注,没有片刻停歇。
连一口茶都顾不上喝,眉宇间虽有倦意,却始终透着一股不容懈怠的韧劲。
难道……
这个被她骂作昏君暴君的皇帝,当真是个勤政之君?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被周妙玄强行压了下去。
她用力摇了摇头,暗自告诫自己:
定是装的!
不过是为了笼络人心,故意做给她看的,想让她改变对他的看法罢了。
可指尖研磨的动作,却不自觉地慢了几分,心中的动摇,终究是藏不住了。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魏朝躬身快步走入,压低声音禀报:
“陛下,刘一燝大人的乞骸骨奏疏,连夜递上来了。”
“哦?乞骸骨?”
朱由校头也未抬,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
“这刘一燝,倒是识趣,动作够快。”
他放下朱笔,接过魏朝递来的奏疏,随手展开。
目光扫过开篇,便不再细看,直接拿起朱笔,在奏疏末尾龙飞凤舞地写下两个字。
不准!
周妙玄站在一旁,看得真切,眼中满是诧异。
她原以为,皇帝既然已经用空食盒暗示刘一燝辞官,定会顺水推舟批准,没想到竟会挽留。
“陛下,你不是不喜刘一燝,觉得他不适合内阁吗?为何又不准他告老?”
周妙玄忍不住开口问道,语气中带着几分困惑。
朱由校放下朱笔,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轻微的声响,脸上露出一丝慵懒的笑意:
“朕从未看谁不顺眼,只是刘一燝的理念与新政相悖,确实不适合再留在内阁罢了。”
“至于为何不准,不过是走程序而已。
大明祖制,大臣乞骸骨,通常要三请三辞,以示君臣相得、朝廷惜才。
若是他一请,朕便立刻批准,既不合规矩,也显得朕薄情寡义,落人口实。”
周妙玄听得似懂非懂,皱着小巧的鼻子摇了摇头:
“好复杂!”
她虽不完全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却也能感受到这朝堂之上,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藏着深意,政治斗争的复杂程度,远超她的想象。
“所以啊。”
周妙玄轻声感慨,语气中带着一丝怅然。
“做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笨蛋,不用操心这些烦心事,倒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朱由校闻言,转头看向她,目光落在她婀娜多姿的身形上。
淡青色的宫服勾勒出她玲珑的曲线,烛光下,肌肤胜雪,鬓边碎发微垂,平添了几分柔媚。
他心中微动,之前的倦意消散了大半,语气带着几分玩味。
“这些烦心事你自然不用操心,但有些事情,恐怕你是逃不掉的。”
朱由校眼神之中带着几分侵略。
就似大灰狼看着小绵羊一般。
“周姑娘,今夜月色正好,便由你侍寝如何?”
妖精!
朕要你助我修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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