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陆路都將枕头摆好,被子铺好了,他也仍是傻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是准备变成雕像?”陆路没好气。

“……你这是?”沈世尧小心翼翼地问她。

“护工啊,”陆路上下打量他一眼,“我考虑过了,要是半夜你伤口痛,又或是一不小心发生什么意外,我的房间离你那么远,可能会来不及发现,所以在你完全痊癒之前,我都会住在这里。”

“那我今晚睡沙发好了……”沈世尧垂下头,语气谨慎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你一个病人,睡什么沙发?”陆路无奈,顿了顿,又说,“当然我一个孕妇,也不能睡沙发,所以还是算了吧。”

“你……要跟我一起睡?”他惊讶得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反正你的床这么大,”陆路指了指另一头,“你睡那边,我睡这边,这样就没什么问题了。放心,我怀孕后都睡得不沉,你要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只要叫我一声,我就醒了。”

她態度温和,语气也与平时无异,过了很久,沈世尧才反应过来,非常非常轻地答应了一句:“嗯,我知道了。”

灯关上,无边无际的夜溢满整个房间。

陆路艰难地翻了个身,面向一侧,很快闔上眼睛。

真奇怪,和过去与沈世尧在同一个空间里觉得浑身不自在不同,现在她,就连这样的感觉都迟钝了许多。

她试图找出原因所在,却觉得眼皮越来越沉,人家都说孕妇嗜睡,原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这样想著想著,也就慢慢进入梦乡。

半夜突然惊醒过来,也是因为开始觉得热,陆路迷迷糊糊地睁眼,便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大跳。

她记得入睡之前,他们明明是划好楚河汉界,涇渭分明地睡在两边的。然而眼下,沈世尧却將她搂在怀里,而她则枕著他的胳膊,他的一只手臂揽著她的腰,手搭在她隆起的小腹上,那姿態既熟稔,又温柔,令她困意全无。

她呆怔了很久,试图推开他。可他的手看似隨意,实则却扣得很紧。她又不敢真的叫醒他,只好悄悄挣脱,然而努力了很久,却还是白费力气。

陆路嘆了口气,决定放弃。然而她刚认命地闭上眼,便听见沈世尧口中嘟囔了句什么。一时间,她耳根发烫,以为是自己幻听。直到他又说了一遍,她便整个人从头至尾僵住了,心臟也跟著狂跳起来。

因为他说的是:“老婆別闹,快睡觉。”

事后,对於那晚上发生的一切,陆路始终守口如瓶。

一方面是她不知道跟人提这件事有什么用,一方面是她迫切希望那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就这样,沈世尧的情况一天天在好转,除了每周定期去医院做检查,渐渐也將暂时移交给下属的工作拿回家做。

有一次,陆路进去房间,见他在看资料,识趣地想要退出去,却被他叫住:“等下我有事要出去,帮我洗一下头。”

她愣了一愣,点头:“好。”

其实她知道他是故意的,伤口早就能够沾水,他淋浴也不见出过任何问题,但她不忍心拆穿他。

因为在內心深处,她总觉得他受伤是因自己而起,是她亏欠清珂,也亏欠他。

把热水往盆里放好,她搬了把椅子进浴室,这才叫他进去。

沈世尧今天只穿了家居服,还是陆路出院时帮他买的那件,上面印著幼稚的卡通图案。

还记得买的时候,陆路说这样的上下装穿著比浴袍更方便,其实真实原因却是她嫌他穿著浴袍时总会露出胸前的一大片,她与他长久的共处一室,多少有些不自在。

好在他很乖,什么都没说就接受了她的意见,仿佛她的话,就是懿旨。

也是,从他出院后,他一直很听她的话。

陆路將洗髮水挤出来,再帮他把头髮打湿,开始替他洗头。

她並不熟练,这样的事,过去她並没有机会帮別人做。所以洗到最后,沈世尧沾了满脸的泡泡,有的甚至跑到眼睛里,疼得他直皱眉。

陆路有些慌,连忙用水替他冲乾净:“痛吗?”

他摇头,然后自顾自地笑起来。

陆路有些纳闷,又有些紧张,沉默了很久,才问他:“你在笑什么啊?”

沈世尧仍闭著双眼,长长的睫毛上掛满水珠,盈润欲滴。他似乎在回味著什么,脸上全是满足的笑:“我在想,我们现在这样,看上去一定像一对感情很好的夫妻。”

陆路忽然不动了。

感觉到气氛的变化,沈世尧轻咳了一声,声音恢復到起初的样子:“差不多洗完了吧,可以衝掉了,我赶著出门。”

陆路不说话,手上的动作却不觉加快。等到將泡沫冲洗乾净,再將毛巾递给他,她明显感觉到自己鬆了口气。

顿了顿,她开口,是商量的语气:“我等会儿也有点事要出门,你能不能自己吹乾头髮?”

沈世尧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点头,起身走了出去。

吹风机嗡嗡的嗓音响起来,陆路这才觉得有些胸闷,大概是刚才忘记开换气扇。她將水倒掉,又洗掉手上的泡沫,抬头的时候,瞥见镜中的自己,发现面上竟有些莫名的潮红。

她不敢也不愿承认,当沈世尧说那句话的时候,她其实心跳得很快,以至於现在自己的脸上都仍有余热。

从浴室出来,陆路发现沈世尧已经不见了。

她愣了一下,走过去將他换下来的家居服收好,拨通了那个一直以来想要联繫却无暇联繫的號码。

清珂的声音听上去充满畏惧和迟疑:“lulu姐……”

陆路嘆了声气,说:“我不是来找你兴师问罪的,如果是,我不是会等到现在。我们见个面吧,地方由你定。”

掛了电话,陆路简单换了一套衣服,出门。

计程车是事先叫好的,临出门,陆路还跟蒋阿姨討论好了晚上的菜色。她並不想很多时间在处理这件事上,所以越快越好。

清珂说的那家会所她过去陪cindy谈合作时曾去过一次,比较偏僻,所以避人耳目。考虑到现在她的境况,她也就不计较从这里过去起码要上一个小时的时间。

外面的日头很烈,酷暑八月,阳光晃得人头昏眼。陆路付好车资下车,又跟清珂打了个电话確定房间,这才逕自走上去楼去。

是三楼的最里间,地方不大,却古色古香。清珂今天照样是“全副武装”,宽檐帽黑超一样不少。

“最近媒体跟得很紧……上次沈先生的事,楼里有消息漏出去,虽然该打点好的已经打点好没有留下证据,但还是有个別媒体紧咬不放,所以最近出门,我比较小心。”清珂的表情十分落寞,看上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陆路刚想接话,清珂又说下去:“沈先生的事,我已经向他电话致歉。本来想赔偿,但是他拒绝了。cindy姐的意思是,为了避免更多麻烦,我不能去见沈先生,否则我一定会上门请求你们原谅的……”

沈世尧居然接过清珂的电话?这倒是他没跟自己提过的,陆路一时怔忡,很久才回神:“我知道了。”

顿了顿,又神情凝重地看了清珂一眼:“其实我今天来,是有別的事想跟你確认……”

陆路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酝酿了很久,才重新开口:“你是不是……有药物依赖?”

这件事,其实从很早以前,她答应沈世尧的求婚,陆亦航与清珂大吵,清珂被送进医院洗胃时起,她便开始怀疑。而直到听到沈世尧对她的描述,她更加肯定了这种可能性。

她之所以会这么认为,是因为在美国时,她曾经接触过许多跟那时的她同样绝望的人。

他们当中有的惯性自我伤害,有的沉迷刺激性运动,还有的,跟她一样有药物依赖。

那並不是毒品,全是合法的药物,因此也更容易得到,但那些过量的处方药,对神经的损害却非常大,足以令一个健康活泼的人迅速消瘦,精神恍惚,形容萎靡。

所以就当她多管閒事吧,陆路想,她想来跟她確认一下,如果是,她希望她就此打住。

陆路一动不动地盯著清珂,直到清珂的手开始发抖:“lulu姐……”

见她这样恐惧,陆路觉得心痛,但更多是无奈:“再一次,如果我想告诉媒体,我不会约你见面。”

“那……”

“我希望你慢慢改掉,”陆路沉吟片刻,继续道,“不论你信不信,我曾经也无数次想过死,也试图死过,但后来,我撑过来了,不是为了別人,而是自己……你不要因为陆亦航,把自己毁掉。”

说到这里,陆路自嘲地笑了一下:“或许我是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但我希望你知道,我和他之间的一切,真的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结束了。你不必因为我的存在而感到不快乐,未来我不会出现在你们的生活里,这一点,你可以完全放心。”

从会所出来,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陆路想了想,叫计程车师傅送自己去了商场。

那件原本顺眼的印著卡通的家居服,她下午再看的时候,竟开始觉得彆扭。也是,本就应该让他穿自己喜欢的睡袍。

毕竟,她凭著自己的喜好去改变沈世尧的习惯,本来就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

因为他们並不是普通的夫妻。

男装在六楼,买好衣服,陆路乘电梯下楼。没想到电梯门快要关上的时候,却有一双手,忽然按住闭合到一半的大门:“稍等,多谢!”

陆路原本垂著头,並没太在意,等来人进来,电梯门再度关上,她漫不经心地抬头,便忽然变了脸色。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重遇费南雪。

这是室內,唯一能用以逃避彼此视线的墨镜收了起来,便只能四目相对。

沉默了很久,费南雪先开口问她:“几楼?”

陆路这才想起忘记按楼层,怔怔道:“一楼。”

费南雪按过一层,又按下二层,这才缩回手,一言不发地站在角落。

“你很幸运。”电梯下了两层,费南雪忽然开口。

陆路望著她,一时竟分辩不清,她的语气是真心,还是嘲讽。

或者二者都有。

“我说,你很幸运,拥有一个不仅爱你,还有能力维护你的男人。”费南雪抬起下巴,打量她,脸上是高傲的笑。

陆路的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许久,才冷冷地答道:“谢谢。”

“不客气。所以挨那一杯酒,我心服口服……祝你一直都这么幸运,”临出电梯,费南雪回头轻扫了一眼陆路隆起的腹部,“陆小姐。”

电梯再度打开,隨后关上。

四周又恢復到最初的安静,陆路发觉自己拎著购物袋的手居然有些出汗。

和这个女人见面,是她始料未及的。曾经她以为她是个非常骄傲坚硬的人,但在最后那刻,她回头的那刻,她竟然在她眼中读到了完全不像会属於费南雪的悲伤情绪。

一瞬间,她恍然大悟,眾生皆苦,每个人都在属於自己的那片海域中垂死挣扎,寻求引渡。

而沈世尧……陆路想,不论如何,在费南雪的事上,他永远是带她脱离苦海的人。

永远是。

回去的一路,陆路都在犹豫,是否將新买的睡袍给沈世尧。

如果说在遇见费南雪之前,她还坚定地想要换走那一套家居服的话,现在的她,更多的是在挣扎,是否要这样做。

电话响时,她正走神,还是司机提醒她,才接听。好在沈世尧的声音听上去非常平和,仿佛已经遗忘了下午洗头时两人之间的微妙:“你现在在哪里?事情办完了么。”

“办完了。”陆路看了一眼手中的购物袋,不禁蹙眉,“你已经回去了吗?”

“还没,在那之前,我想和你去个地方。”

沈世尧报了个地址,陆路听罢,手一抖,手机滚落在地。

她以为自己幻听。

眼泪一下子涌出眼眶,她边擦,边低头摸索掉在地上的手机。

好不容易捡起来,那边传来沈世尧焦急的声音:“餵?喂!餵……你怎么了?……”

“没什么,”陆路擦乾眼泪,儘量绽露出笑容,然而声音中的颤抖却出卖了她,“你等我,等我……我马上过去,等我……”

多少年了,陆路曾以为,她永远没办法再回到那个家。

起初是宋清远不让她回去,把她送得那么远,便意味著不想见到她,她懂,也知道宋清远做得到。

而等到后来,宋清远换了房子搬出去,她再回国,却也发现,自己仍是回不去。

放不下过往,便无法相对。

旧房子里那些岁月留下的蛛丝马跡,无一不昭示,她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也曾一个人傻傻地蹲在上锁的大门外偷偷饮泣,抬起头,才发现院子里那棵最喜欢的紫薇树已枯死。

时光如流水,把生命中最重要最好的部分一一带走,她想留都留不住。

计程车停下的时候,陆路仍深陷在回忆中,直到师傅不耐烦地按了几声喇叭,她才回神,付了钱下车。

她注意到,大门的锁是新换的。

还有空置了太久长满荒草的草坪,也已经被人修剪过。

死去的紫薇树被挖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种上的树苗,她辨不清品种,却也可以想像三五年后,它亭亭如盖的模样。

房门洞开著,她小心翼翼地走进去,便看见沈世尧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发呆。

她叫了他一声,他没回头,她便又叫了一声。

这一次,沈世尧终於回头对她微笑:“你来了。”

她站在那里不说话。

沈世尧起身,走近她:“这栋房子,我费了点心思,买过来了。”

他不说,她也知道,因为陆亦航不会那么容易鬆口。

但她现在不好奇这个,她想知道是是別的:“为什么突然买下这里?”

沈世尧看著她的眼睛,眼中的感伤和温柔一样浓:“我知道这里对你很重要,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等孩子生下来以后,你和他可以住在这里。当然,如果你不想抚养这个孩子,也可以把他交给我,你一个人住。等你想见他的时候,我再送他过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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