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护不禁瞪眼,小声道:“汤大人怎么又来了,他不是……”
昨日不是还说心灰意冷要收拾行囊走人了吗?
汤嘉近日确实彻底心灰意冷了一番——自重九日起,六殿下一连饮酒烂醉三日,在房中大发酒疯,第二日里他闻讯即赶忙过来劝阻,却见那放浪仰躺在屏风后的少年抓起一只酒坛便冲他砸来!
溅了一身酒水的汤大人气得发抖,回去之后扑在案上大哭了一场,越哭越悲愤,于是写下一封血泪书,向天子奏明了六殿下的种种堕落恶习,重点在于叙述自己的无能,哭诉自己无法担任教化六殿下之责,恳求陛下准允自己回京请罪,再另择高明前来教化挽救殿下。
汤嘉使人将此书快马送回京师。
隔日,听青衣僧阿弥陀佛地称六殿下仍闭门酗酒,汤大人闭了闭眼,喃喃道:【就如此吧。】
今日,青衣僧复又寻来,阿弥陀佛地说六殿下此日未再饮酒,让人正常送了饭食,汤大人猛然张开眼睛,喃喃道:【迷途知返了么。】
青衣僧欲言又止,近乎钦佩地对汤大人念出一句:【这……阿弥陀佛啊。】
汤大人左思右想,到底还是寻了过来。
他隔门行礼,但刘岐未曾让人开门相迎。
刘岐坐在书案后,姿态闲懒地撑着太阳穴,看了一眼隔间内室方向,拿漫不经心的语气道:“我待养神,无心听长史教诲,长史请回吧。”
汤嘉闻言面色一沉,悲愤再次涌上心头,掷地有声地道:“六殿下无需嫌汤嘉聒噪,也不必再以长史相称!”
他说着,抬手冲着长安城的方向高高揖手,道:“只待陛下准允下官归京的旨意抵达,汤嘉便即刻离去,从此这郡王府上下,也就再无人徒惹六殿下烦心了!”
话尾处,悲已远远胜过愤,而汤大人站在门前宽大衣袖将拂未拂,未急着完成拂袖而去这一流程动作。
直到屋内传出少年扬起的声音:“好,待到那日,我必亲自摆酒恭贺汤大人脱离这穷山苦水之喜!”
汤大人闻言眼睛一颤,袍袖终究狠狠拂下,转身步下石阶而去。
然而行了十数步,汤大人脚下忽然一顿,等等……
他回过头去,望向那两扇紧闭的房门,再细思里头方才传出的那句话,摆酒赶人固然叫人气愤,可“脱离穷山苦水”……六殿下也知此地是穷山苦水?是啊,谁又岂会不知呢!
再次抬脚,汤嘉的脚步变得沉重而缓慢。
抛开种种恶习不提,六殿下心里还是盼着他好的,亦不想他留在此地跟着吃苦。
至于酗酒,确实不对……可却是在重九日啊,必然是因心中百般思念痛楚,却无法祭拜,唯有借酒消愁罢了。
一颗心很擅长死去又活来的汤大人走出一段路,望着满目秋色,深深叹了口气,懊悔无比。
若连他都走了,还有谁会真心守着六殿下?到那时这孩子只怕更要一发不可收拾,要里里外外毁个彻底,就此发臭发烂了。
哎,实在不该一时冲动递书信回京中的。
汤嘉忽然焦虑无比。
不过……陛下日理万机,操劳于国事,费心于匈奴,又忙着求长生,想来也未必顾得上看他的书信吧?即便看了,许也无暇理会,只丢在一旁便罢了?
汤嘉自行安抚开解着焦虑之情,一手握拳,一手托掌,拳头轻砸掌心,不停在心中默念:“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
刘岐浑然不知这厢汤长史又自行将自己哄好了。
已过了两刻钟余,内室中阿娅为少微清理换药的差事仍未能结束。
开口便是激怒汤长史离开的话,刘岐原是担心内室中的动静会让汤长史起疑。
那个还不知姓名的她伤得很重,必然要先清理伤口再行重新上药包扎,这过程万分折磨,比之绣衣卫中的诸般熬刑手段也不差多少。
她生性异常戒备,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定然会强忍着不出声,这无疑加倍难捱,故而尽快将汤长史打发离开才是正事。
然而人打发走了,内室中却仍无一点痛苦声音传出,始终安静着。
刘岐转头看着内室方向。
他这才意识到,她之所以要先用饭,大约便是为了有力气熬这苦刑。
她很擅长安排自己的身体,却又这样的不要命,竟胆敢孤身一人刺杀祝执。
醒来之后,也没有一点后怕,听到祝执还活着,那一刹那好似已经在思索着下次要怎么杀了。
又待一刻钟过去,阿娅兄妹终于出来了。
阿鹤捧着一只铜盆,盆中堆满了拆换下来的血迹斑斑的伤布。
邓护接过,亲自拿去烧掉。
阿娅指了指内间,冲着刘岐简单比划了三个动作,先是缠绕手臂,而后捏指送物到嘴边,最后双手合掌凑在脸侧,示意里面的人换完药也吞了药,现下昏睡过去了。
刘岐点头,未有再进去,只让阿娅留意照料。
少微如今的情况能昏睡过去,倒也有利于恢复伤势。
只是她实在虚弱,加上起了高热,便引得体内残留的那一丝寒毒伺机发作,也凑起了这热闹。
换作平日里,这余下一点寒毒发作时,少微已可以很轻松地忍受过去,但此时命都去了半条,便可谓雪上加霜,昏迷中痛上加痛,如坠冰窟,以致噩梦连连。
阿母痛苦的脸,冰冷颤抖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冯家兄弟姊妹间的奚落,冯序无可奈何的叹息;
天狼山下冰冷的河水,缠裹得她透不过气;
寒毒发作时,突然闯进来的冯羡……
胡巫握着的匕首,秦辅端起血碗的大手……
无数画面如丝网般缠绕,少微即将窒息之际,大喊一声:“……滚开,全都滚开!”
噩梦瞬息溃散,少微喘息着张开眼睛,只见黑暗里悬现一盏烛灯,那烛灯被人握在手中。
大家晚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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