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慈是一个相对的概念,赤河部之所以能快速扩张,与白狮很少使用残酷的排除异己的手段有很大关系。
在赫德诸部互相兼并的过程中,车轮斩是很常见的程序——高于车轮的男子全部杀掉,还不记事的小孩收养起来,女人则作为资源重新分配。原因无他,只有本族才能信任,只有从小养大才能放心。
赤河部大多数时候却会接纳战败部落的成年男性,白狮去年才讨平主儿勤部,今年主儿勤人已然成为赤河部部众。就连现在宫帐内的箭筒士,都不乏主儿勤人的身影。
因为白狮“公正”的名声,底层的部众向往赤河部。但诸部头人、贵胄愿意依附赤河部,却是因为白狮“仁慈”的名声。
此刻,凡是坐在赤河部金帐内外的诸部头领,都已经说服了自己:
“不管白狮想要什么,随他去吧。”
“不管合不合习俗、规矩、失约,都随他去吧。”
“奉他为主,他胜则分润战利品,他败则恢复原样。”
至于没说服自己的头领……刚刚五大绑被带走的就是。
诸部头领都在等待老塔矢说出那句话,等待白狮点头,等待大声赞同的时机。
“[赫德语]至大至伟的白狮!”老塔矢静立片刻,一下子跪倒在地,泪流满面高呼:
“[赫德语]愿立你做诸部的汗!
你做了汗王啊!
围猎狡兽时,我愿为你围赶!
众敌在前,我愿为你前驱!
把贵妇、女子都拿回给你!
把宫帐、财货都拿回给你!
把异族的女子、财富都掠回给你!
若违背你的号令,你可离散我的妻妾、收走我的财产、把我的头颅抛到地上!
若破坏你的决议,你可杀死我的儿孙、烧毁我的毡帐、把我抛弃在不长草的地方……”
老塔矢一跪下,宫帐内外所有赫德人都跪了下去。
老塔矢发一句誓,头领、那颜、科塔、宫卫、箭筒士就跟着发一句誓。
声音传到青丘之外,不分赤河部还是旁的部落,所有赫德人都面朝金帐跪拜、俯首。
诺大的猎场中,只有一个人还在坐着——白狮。
白狮看着所有人俯下的头颅,这一刻,无人敢直视他。
对于许多英雄人物而言,他们在类似的时刻抵达了一生的巅峰,他们从身体到灵魂都将因此战栗,但是白狮似乎并不在意。
他静静听完老塔矢的誓言,甚至还余裕地喝了一小口奶酒润喉。
“[赫德语]我……”白狮的声线平稳又带着几分笑意:“[赫德语]曾立誓,此生不称汗,否则愿死于万箭之下。”
老塔矢的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诸部头领把头埋得更低,谁都不敢动。
若是瑞德修士在场,少不得是要说点怪话的;即便是只学到一分瑞德修士的诙谐的温特斯在场,估计也要锐评几句。
“[赫德语]白狮!”老塔矢再次开口,声音有些哀求的意味:“[赫德语]你若不为诸部的汗!无人可做诸部的汗啊!”
“[赫德语]你做了汗王啊!
围猎狡兽时,愿为你围赶!
……”
宫帐内外的众人,再次跟着老塔矢念诵了一遍誓文。
“[赫德语]我并非金人氏。”白狮再一次拒绝:“红云汗曾与诸部盟誓,非金人血裔不得为汗。我无资格称汗。”
“[赫德语]汗王啊!”老塔矢慌了神,声音已经带着哭腔:“[赫德语]河流会改道!石头会磨平!野草生长又枯萎、枯萎又生长!诸部子弟一年年换了面孔!誓言也有须得打破的一天!”
“[赫德语]我愿为你打破曾经的誓言!
你做了汗王啊!
围猎狡兽时,愿为你围赶!
……”
这一次,老塔矢没有机会念完誓文,白狮威严的喝令打断了他。
“[赫德语]住口!”白狮击碎案桌,傲然起身:“[赫德语]抬起头来!都看着我!”
无人敢抬头。
“[赫德语]都看着我!”
诸部头领微微抬头,胸膛还是贴在地上。
“[赫德语]河流会改道!石头会磨平!野草会死而复生!诸部子弟已经换了面孔!”白狮的声音穿云裂石,响彻青丘:“[赫德语]但赫德人的誓言比山还要稳固!比河流还要长久!比黄金还要宝贵!”
“[赫德语]我既立誓,便绝不会违背!我之先祖既立誓,我便绝不会违背!你等也应如此!谁若违誓!则天人共诛!轻言背誓,死于万马之下、万箭之下!”
“[赫德语]可……”老塔矢拼命叩首,额头血流如注:“[赫德语]你若不为诸部的汗!无人可做诸部的汗啊!”
诸部头领应声虫般附和,跟着老塔矢不断叩首。
“[赫德语]闭嘴!”
白狮一声怒吼,青丘霎那间寂然无声。
“[赫德语]我不做诸部的汗!我不愿做诸部的汗!我不屑做诸部的汗!”白狮一吐胸臆,痛快至极。
他扫视帐下,静静享受。这一刻,他才真正走到了生命的巅峰:“[赫德语]你等守我法度!尊我规制!奉我誓言!则我也不需要做你的汗!
“[赫德语]守我法度!尊我规制!奉我誓言!我,将为诸部之……”帷幕滑落,露出铭刻着细密文字的金碑:
“[赫德语]立法者!!!”
……
……
“[赫德语]第一,立法者白狮的大法典不容置疑;”
“[赫德语]第二,立法者白狮的大法典不可改变;”
“[赫德语]第三……
赤河部的宫卫向诸部头领、科塔、部众宣读《法典》时,温特斯并不在场。
他正躺在一辆牛车里,慢吞吞向着埋着黄金的山谷靠近。
未来的某一天,温特斯或许会遗憾,他错过了发生在青丘的诸事里最精彩的部分——漫山遍野的赫德诸部子弟一齐折箭为誓,立誓永奉金碑之法。
赫德人表演如何高效销毁箭矢的时候,温特斯正在琢磨怎么才能哄卡曼给自己揉揉腿,因为他的腿酸痒得出奇。
他直挺挺躺在硬邦邦的车板上,身体每一寸皮肤、每一寸肌肉都痛得要命,连勾勾小拇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没想到……”温特斯断断续续感慨道:“……白狮居然连白狮都不用……”
这句话看似歧义,实则两个“白狮”指代的对象不同。前者自然是在青丘接受顶礼膜拜的那位。
而后者——名叫小家伙的白狮——此时此刻正趴在温特斯身后的大车里呼呼大睡。和小家伙同坐一车的还有贝尔,以及两条外形似狼的犬。
“还白狮?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卡曼神父斜坐在温特斯身旁,捧着小银壶给温特斯喂热牛奶,半是幸灾乐祸、半是痛心疾首地数落:“我是真弄不明白,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的?正常人在变成你这副样子以前早就昏厥或是脱力了,你到底是怎么做到既没昏又没死的?”
坐在牛车另一侧的莫里茨中校抿着小酒,悠悠地说:“爱情的力量。”
卡曼冷冷嘲笑:“确实进入了我不懂的领域。”
“我……要和……你们……”温特斯凭着惊人的毅力挤出词语:“……同归于尽……”
“可以。”卡曼继续往温特斯嘴角滴入牛奶:“来吧。”
温特斯的眼眶渐渐湿润:“那个老头……给我……喝的酒……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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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们所知的赫德文化的第一部成文法律《金碑法》,同时也是赫德文字的起源……”
————《历史·七年级(上)》[新海蓝教育出版社]
[高光时刻往往也是社死时刻]
[今天事情有些多,中午写了一部分,下班前才又有点空闲时间。迟到了,抱歉]
[关于塔矢拥立白狮的誓文,改写自《蒙古秘史》里乞颜各家族拥立铁木真的誓文。这个应该是最早的、有书面记载的游牧民族拥汗誓言]
[原誓文中有个很有趣的细节,那就是第一句“我们立你做汗”。我们立你做汗,这句话说明了汗位的权威实际来自贵族的集体授予。不是天授,也不全是继承或是亲手挣来的。蒙古政权早期汗位更迭都要召开“大会”,间接证明了这一点]
[(以下是本书内容)另外,虽然白狮手段比较温和,但是赫德社会内部倾轧的底色仍然是无比血腥、残酷的。说杀全家就杀全家,绝不留情]
[正是因为高度内耗,赫德诸部扩张十分困难。氏族和氏族之间杀得太狠,氏族的扩张全靠自己生,不知要生到何年何月]
[所以说,杀赫德人最多的不是帕拉图人,而是赫德人]
[白狮能在一代人的时间做大做强,其中一部分原因正是他很少“浪费人力”,极少滥杀]
[不过话说回来,只有赫德人以外的人会把赫德人叫做“赫德人”,对于生活在西北荒原的人们而言,其他部落的人本来和自己就不是一家,你杀我、我杀你是很自然的事,不存在同胞之情可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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