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道长你来驾驶这马车,你该如何抉择?是眼睁睁看著五人被撞,还是牺牲一人救下五人?”
这个后世著名的“电车难题”,被李奕以这种方式拋了出来,带著血淋淋的残酷逻辑。
“这……”玄静闻言,顿时不知如何回答。
她並不愚笨,自然明白李奕这个比喻的深意。
那失控的马车,象徵著佛门过度膨胀带来的积弊,以及国家目前所面临的困境;而左边的一人,象徵著在“灭佛”过程中,无法避免会被伤及的部分僧尼和信徒;右边的五人,则象徵著若什么都不做,最终可能导致生灵涂炭的后果。
玄静脸色微微发白,喃喃道:“莫非……就没有两全之法?”
李奕摇头道:“世上並非所有的事情,都有完美的解决办法,现实情况总有轻重缓急之分。”
“我大周北有契丹虎视,南有诸国割据,边境烽火连年。內却府库空虚,財政不济,十余万禁军將士及家眷,皆需朝廷供养。”
“一旦祸起萧墙,胡虏乘虚而入,重蹈晋之覆辙,道长又觉得会有多少百姓遭难?是十万?百万?还是千万?届时,哀鸿遍野,国將不国,又岂止是几座寺庙倾颓所能比擬的?”
过得一会儿,玄静平復了些情绪,语气带著恳切,道:“既如此,朝廷为何又要轻启战端,將“灭佛”所得靡费於军资粮餉,而不是用之於民,造福百姓?”
“因为防贼千日,不如一绝后患!”李奕一字一句道。
“天下尚未一统,我朝南北皆有敌患,他们的野心岂能受你我约束?哪怕我朝不主动兴兵,也要维持大量的军队,以作防备。”
“如此一来,供养军队的钱了,却改变不了僵持的局面,分摊到百姓头上的压力,依旧毫无减少。长此以往下去,什么时候又是个头?”
“唯有以雷霆手段,將外部的威胁剷除,方才能有资格去谈休养生息。不然再大的慈悲心,也抵不过现实的困境。”
“最起码有了佛门的这笔財富,用以充作南征的军资,暂时可以不用去向百姓摊派,而让他们再增加负担。”
说到这,他顿了顿,继续道:“时代的一粒尘埃,落在个人的头上,便重於泰山,没人想成为那个被牺牲的代价。”
“但时代情势已至如此,每个人都被裹挟著向前,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以少数人之苦痛,换取一个天下安寧的机会……这是不得不做出的抉择!”
玄静彻底沉默了。
她没有再看李奕,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低垂著眼帘,浓密的睫毛在她脸上投下一抹阴影。
玄静无法反驳李奕的逻辑,那基於国家存亡的宏大敘事,沉重得让她感到窒息。
她一路所见的那些惨状,在这冰冷的“两害相权取其轻”面前,似乎显得那么渺小,又那么无力。
可是……那些真实的惨剧与血泪,难道真能轻易抹去?
李奕看著沉默的玄静,心中並无胜利的快意,反而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奈……他知道,这场辩论没有真正的贏家。
他坚持了自己的立场,道出了残酷的现实。然而,他即便能说服眼前这位心怀悲悯的女冠,却无法说服这世道下的所有人。
李奕心里很清楚,这乱世之中的百姓,饱受战火蹂躪,如惊弓之鸟,大多蒙昧困顿。
崇佛便成了他们的心灵寄託。对於“灭佛”这件事,信徒们的牴触情绪,自然无法避免。
就连许多官员私下里也颇多微辞,但他们不敢去指责皇帝,只能暗自埋怨提出此策的李奕。
乃至於今日竟有人当面来质问他……李奕只觉得自己何其冤哉?
说到底,“灭佛”这件事,就算没有他李奕出现,依旧还是会发生。
不然去年刚拿下秦、凤四州,皇帝便迫不及待亲征江南,那如流水般消耗的钱粮要从何而来?
而且自古以来,崇佛和抑佛都是基於现实的考量,百姓们需要信仰的时候,自然要宣扬尊崇佛教。
若一旦佛门坐大,开始兼併土地、藏匿人口,进而威胁到社会发展,那必然要抑制打压。
至於收缴寺庙的田地財產,那只不过是顺带的收益。
恰在此时,一阵风吹过庭院,捲起几片落叶,打著旋儿,轻轻落在石桌上。
玄静怔怔地望著石桌上那枚冰冷的“周元通宝”,指腹无意识地摩挲著钱面上凸起的“周”字。
而左从覃同样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唯有陈摶依旧垂眸,仿佛超然物外,但捻著鬍鬚的手,不知何时已放回了膝上。
李奕缓缓站起身,没有再说什么。反正该说的,已经说尽了,旁人如何作想,他管不著,也不想去管。
他对著三人拱了拱手:“今日与道长相谈,在下受益良多。然家事缠身,恕不能久留,在下就先行一步了!”
陈摶起身还礼,隨即他慨嘆道:“將军以弱冠之龄掌军,高平斩將、忻口退辽、月余定秦凤,桩桩皆非常之功。世人皆言將军勇武,然今日一见,却知將军並非只恃武力,反倒谈吐经纬,腹藏丘壑,有不世之才。”
“今日这番鞭辟入里的刨析,应当是贫道受教了才是!只愿將军莫怪我这师妹冒犯,她自小隨我隱居清修,虽也读了一些文章典籍,但终究少了几分心性磨练,难免有些妄言了。”
李奕微微摇头道:“玄静道长虽为女子之身,却怀悲悯百姓之心,她今日所言,本意是为无辜者发声,在下唯有钦佩,何来怪罪之说?”
一旁的玄静脸色终於恢復平静,唯有眼眸中还残留几分波澜。她先是捋了捋垂落颊畔的髮丝,然后朝著李奕深深一揖,姿態庄重而真诚。
李奕亦拱手,向她回了一礼。隨后,他转向旁边的左从覃,仔细叮嘱了几句,让其好生招待陈摶二人。
交代完毕,李奕不再多言,转身大步向院门走去。
玄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他的背影,直至那伟岸身形消失在门廊之外。
她缓缓收回视线,望向师兄陈摶,嘴唇微动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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