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2章 烛影摇深策,潮痕碎霸图

夜色如墨,更深露重。

吴郡驛馆內,刘备独坐灯下。

白日宴席上各方试探犹在耳畔,孙权滴水不漏的客套,江东士族绵里藏针的问询,以及那些隱藏在恭敬目光下的算计,都让他心潮暗涌。

窗外树影摇曳,更添几分肃杀。

忽闻门外亲卫前来,低声而报:『主公,张长史求见。』

刘备微微思索片刻,便是整了整衣冠,微笑点头,『速请。』

张昭此人身份特殊,既非江东本土核心,虽说他挺有名气,但是他是江北名士,不是江东人。同时他又深得孙权倚重,掌管孙氏上下钱粮后勤,却常因直言进諫与孙权齟齬。

这么一个身上带著各种矛盾的重要角色,却在宴会上一言不发,到了夜间却是第一个来拜访……

他代表了谁?

又想要谈一些什么?

脚步声声,张昭缓步而入。

他面容清癯,鬚髮白,身著深色常服,步履沉稳,自带一股儒雅持重之气。

身后仅隨一老僕,手捧一漆盒。

『玄德公,深夜叨扰,恕罪恕罪。』张昭拱手施礼,声音平和。

刘备相迎还礼道:『长史言重。长史乃江东柱石,德高望重,备素来钦慕。深夜得见,幸何如之!请上座。』旋即两人分宾主落座,关羽侍立於刘备身后,手按剑柄,默然如渊。

张昭挥手,让老僕奉上漆盒为礼,並且亲手打开。

漆盒之內,盛著几卷竹简,还有一壶江东佳酿。

张昭道:『些许薄礼,不成敬意。闻公雅好典籍,此乃新得之《春秋》残卷。酒乃吴地新醅,聊以佐谈。』

刘备笑了笑,也没有推辞:『长史厚意,备愧领。』

酒水倒上,但是两人都是浅尝輒止。

刘备转动著酒盏,目光却直视张昭,『请恕备直言……长史夤夜至此,必有以教备?』

张昭抚须,目光沉静,缓缓说道:『昭此来,非为吴侯,亦非为江东之族,乃为江东百姓而来也。实因白日宴席,观公气度,心有所感,特来一敘。』

这年头,要是不將百姓,或是什么天下掛在嘴边,简直就不好见人。

刘备也没有点破什么,而是微微頷首,『愿闻长史高论。』

张昭略作沉吟,仿佛在斟酌词句:『玄德公初以仁义著於海內,后与驃骑爭雄於巴蜀,虽说……嗯,未竟全功,然能审时度势,转圜於交南,开疆拓土,抚定蛮夷,此非常人所能为也。昭每思之,未尝不喟嘆公之坚韧,深感佩服。』

张昭说得很是真诚,比起之前在宴席当中某些人那种轻佻的语气,当然多了几分的『真诚』,但是作为张昭这一把年龄,要將同样的言语说出不同的效果来,对於张昭来说,也是非常简单的事情。

刘备依旧是点了点头,『长史过誉。备本庸才,赖祖宗余荫,得虚名於世。川蜀之事,乃驃骑天纵英才,备自愧弗如。至於交南,不过奉中枢之命,尽人臣本分,何敢言功?能苟全性命於乱世,已是幸甚。』

张昭目光微凝,显然並未尽信。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著几分深意,『玄德公果然是谦逊仁者……然则,公观今日之江东,比之昔日之川蜀刘季玉,何如?』

此言一出,室內忽然一静!

关羽顿时眼一眯……

张昭却依旧在捋著鬍鬚,似乎对於关羽释放出来的杀气毫无察觉。

刘备片刻之后,才轻轻一笑,化解沉默的尷尬,『长史何出此言?吴侯英睿果决,雄踞江东,麾下文武济济,岂是季玉可比?此等言语,恐招非议。』

张昭紧盯著刘备,缓缓道:『季玉暗弱,不能制下,致州郡分离,终失基业。今江东之势,外有强邻环伺,內有……』

张昭略作停顿,然后便是说道,『江东確有枝强干弱之虞。吴侯虽明,然欲总揽权柄,使上下同心,如臂使指,亦非易事。譬如顾元嘆,掌江东財赋、海舶通商,其势已深植州郡,连於交趾。公在日南,当知其商路之利,亦知其……跋涉之艰乎?』

刘备忽然有些牙疼。

张昭说得这么直白,甚至有些『大逆不道』的嫌疑,似乎是在將矛头引向顾雍,点出其庞大势力对孙权的掣肘,以及其与刘备在交趾利益上可能存在的衝突,暗示刘备,顾雍是当下他和孙权共同的『障碍』……

但是事实上,真的就是这么简单?

刘备心念急转,觉得张昭此言,半是挑拨,半是试探,更可能是代表孙权一系拋出合作的诱饵。

毕竟人么,屁股很重要,屁股帘子更加重要。

刘备当然不会让张昭轻易的掀起屁股帘子来,不管是用什么名义,所以他沉吟片刻,方缓缓的说道:『顾公清正持重,乃国之栋樑。备在交南,唯以驃骑之令是从,凡商旅往来,皆依律令,不敢有私。至於江东內务,备乃客也,不敢置喙。』

张昭见刘备依旧谨慎,便不再深言,转而嘆道:『玄德公所言甚是也。然昭常思,昔高祖定鼎,亦赖韩信、彭越等诸侯之力,共击项籍。今斐子渊虎视於西京,曹孟德鹰扬於中原,而孙曹之盟,如累卵之危。若江东自生齟齬,不能合力,岂非授强敌以柄?此昭深忧者也。』

大汉就是这么的奇怪,留著一些上古春秋战国的习惯,甚至有二元君系统,还有地方宗族政治体系,大大小小的圈子,以及在圈子內外的人……

按照道理来说,现在江东和川蜀交战,刘备也不应该来江东,但是在大汉之中,不管是江东还是川蜀,还是曹操和斐潜,都还是在一个大汉的旗帜之下,所以相互往来也没有什么法理上的问题。

就像是斐潜和曹操之间的战爭,算內战,诸侯爭霸。

刘备目光深邃,接口道:『长史所虑极是。备虽不才,亦知唇亡齿寒之理。吴侯但有驱策,凡力所能及,备自当尽力,以报今日款待之恩,亦尽同僚之谊。』

刘备给出了一个极其模糊,但是又合乎情理的承诺,『力所能及』。

至於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能做,当然解释权归於刘备所有。

张昭闻言,便是看了看刘备,点了点头。

显然,对於张昭来说,他今夜的试探,算是部分达到了目的。

即便是刘备再三的表示谦逊的態度,谨慎的回答,但是张昭也同样查探出刘备实际上还是有野心的,並非对於大汉当下时事无动於衷,同时他也替孙权在刘备面前点明了顾雍这个潜在的『共敌』,並得到了刘备的模糊支持承诺。

这足够向孙权復命了……

至於其他,张昭也不想要交浅言深。

详细的交易或是其他的什么事情,绝非现在初次接触就能確定下来的。

於是,张昭便起身告辞,『玄德公金玉之言,昭受益良多。夜深矣,不敢再扰公休息。望公在吴郡,诸事顺遂。』

张昭语带双关。

刘备亦起身相送,『长史慢行。备谢长史教诲。』

张昭离去后,驛馆重归寂静。

关羽沉声道:『兄长,张昭此人,言语机锋,句句皆有所指。其言江东似刘季玉,意在挑动兄长心思;其提顾元嘆,似欲驱虎吞狼;其忧外敌,则为孙氏张目。不可不察。』

刘备立於窗前,望著张昭远去的方向,嘴角泛起一丝冷意,『张子布乃智者也,然其亦为孙氏谋臣。今夜之言,半真半假,半是孙氏之意,半是其身之忧。然点出顾氏与交趾之利,亦非虚言。孙仲谋欲借我力,制衡江东群豪,尤以顾氏为甚。此乃驱斗之策尔。』

如果將大汉比作一家大公司,那么斐曹两位总裁就是在爭夺董事长职位,而交趾分公司经理刘大耳觉得斐总裁的企业文化经营方针很好,也觉得自己没有,或是暂时没有这个资格加入总裁,或是董事长职位的爭夺当中,但是並不代表刘大耳就不能对於江东大区域总经理职位染指……

这完全就是两回事。

孙大帝是三国构成之一,这是后世之人才有的定势观念,而对於大汉当下的人来说,孙仲谋又是什么?

能算是什么?

连赤壁之战都没有。

尤其是见到了江东这里派系眾多,人心浮动之后……

刘备笑笑,『看来这次江东之行,还是来对了!』

关羽说道:『兄长,这江东……水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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