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电影公司的老板,想拉拢一位年轻有魄力的实业家为自己的影片作投资,原本无可厚非,奇怪的是从照片当中来看,陈茂青显然很想将自己旗下的女明星介绍给陆世澄。

用某位撰稿人的话来说“这行为与拉皮条何异?!”

照片是由一位匿名者提供的,此人自称“某位大明星的忠实影迷”,他在跟踪该女明星时无意中拍下这一系列相片,在感到震惊和失望的同时,也深深为该女明星的人身自由而感到忧心,早想将此事曝光,但考虑到自己的跟踪行为也不光彩,所以迟迟不敢将照片寄到报社去。

这份口述一见报,大家几乎可以断定,陆世澄口中的“女明星”要么就是玉佩玲,要么就是陈茂青的另一位爱将姚玲珠。

陈茂青一下子慌了手脚,不顾一切想要压下该新闻。可这种事越压,越是引人关注。紧接着,便有报界的知情人跳出来透露:陈茂青不是第一次利用移接木的方式中伤其他女明星了。

譬如上次的“小蝶君在片场乱发脾气”的新闻,以及“乐知文深夜偷会徐维安,两大童星双宿双飞”等丑闻,皆由陈茂青一手策划,其目的就是为了破坏这些女明星在影迷心中的形象。

全市哗然。

华美电影公司的大门被愤怒的影迷们砸了个稀巴烂,公司的片场也没能逃过一劫,现场一片狼藉,贝尔浩摄像机和印片机被砸坏了三架。

陈茂青气得当场晕死过去,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陈某人要不惜一切代价去调查那位“匿名偷拍者”究竟是谁。

可是这一查,竟是毫无头绪,赶紧去向陆三爷求助,陆三爷却对他避而不见。

连陆三爷都如此,陈茂青自是不敢再声张,汽车被人砸成一堆废铁他也不敢吭声,电话被打烂也不敢接,成天像个幽灵一样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刘梦麟的办公室里,响亮的笑声不绝于耳。

“哈哈哈哈,这回姓陈的总算尝到‘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了。”

“听说华美公司的几个大股东也正闹腾呢,说是公司账目有问题,硬逼着陈茂青把第一把交椅交出来。”公司几名元老无不笑容满面,“这就叫墙倒众人推!这厮腌臢手段太多,早该料到有这一天,不过话说回来,陈茂青近日似乎也太倒霉了些,会不会有人存心在幕后整治他?”

“不知道。他往日得罪的人那样多,总归有那么几个厉害角色是他惹不起的。闻小姐,这几日你受委屈了——咦,她人呢,明明刚才还在这儿。”

闻亭丽在赶往码头的路上。

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匿名者,照片是她提供的。为了防范陈茂青,这个局,她从上月就开始暗中部署了。

记得那一日,她去邹校长家里还钱,那位名叫“阿喜”的女佣为了同她套近乎,主动提到一位“个头矮矮的电影经理”,说这人一个劲向她打听陆世澄的动向,还说只要陆世澄来邹校长家里,就让阿喜第一时间通知他。

闻亭丽当时回说不认识这人,但回去后,她陡然意识到,阿喜所描述的这个人,跟陈茂青的种种面貌特征如出一辙。

再加上那一晚在高家晚会时,她亲眼看到陈茂青怂恿玉佩玲去桥牌室找陆世澄。

从此她就多留一个心眼。

她这人,是非分明,对待仇人,报复心理相当强。这姓陈的屡次害她,她不将他弄得鸡飞狗跳也就不是闻亭丽了。

筹备了这么多日子,总算叫陈茂青尝到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滋味。

她心中感到无比快意。今日动手前,她特地委托邝志林提前打招呼,因为一旦她出手,势必会暴露陈茂青和玉佩玲屡次三番找陆世澄的事实,若是陆世澄不愿意牵扯其中,她可以另想法子。

没想到,陆世澄毫不迟疑配合她的行动。

他本可以不做到这一步,本可以不认领那个“不孝”的骂名的,但他还是站出来了。

这让她的心除了感动之外,还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她迫不及待想要见他一面。

可惜这两日陆世澄一直在病房看护陆老太爷,那地方人多眼杂,实在不便去公然找他。

到刚才,她再联系邝志林,却意外听到陆世澄今日要护送陆老太爷回南洋静养的消息。

邝志林还说,这趟陆世澄回去,很可能一两个月都不能回上海,一来,陆世澄要化解南洋陆家族人对此次“不孝”事件的不满,二来得处理南洋银行和橡胶园等事务。

闻亭丽疾驰赶往周家渡码头,为了避人耳目,她借了黄远山的汽车出来,脸上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化成中年太太,而是换了男士的西服长裤,把头发盘进鸭舌帽,远看就像一个瘦削的男学生。

刚下车,就听见邮轮上的汽笛声悠悠响起。

闻亭丽沿着码头跑到登船的楼梯前,有人把她拦住:“你做什么?”

闻亭丽一面踮脚朝甲板上眺望,一面从包里取出一个空白记事簿递给他们:“我有急事要找陆世澄先生,麻烦你们把这个给他看,他一看就知道我是谁。”

那人拿着记事簿走开了,闻亭丽在原地等了十来分钟,却迟迟不见那人回来。

这时候有船工陆续将行李扛上船,而闻亭丽因为恰巧立在楼梯前,不时被撞到肩膀或是胳膊。

她只得退到一边,回头看,码头不远处有个沙包堆起来的“高山”,她走过去猫在沙包后面,眼睛仍直勾勾望着甲板方向,等来等去,陆世澄始终没露面,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就像在油锅里翻滚,忽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见一个人在后头望着她。

闻亭丽露出狂喜的表情:“我以为你在船上。

又赶紧摘下自己头上的鸭舌帽。

“是我!”

陆世澄当然知道是她,刚才他的汽车一到码头上,他就在车里认出了她。

他赶忙把她拉到一边,同时谨慎地环顾四周。

闻亭丽望着他直笑:“放心,来的路上我很注意,没有记者跟着我。”

他尽量用平淡的语气问她:“你到这来做什么?”

闻亭丽朝他怀里扑过去,他却把她从自己的胸前拉开,自己也后退一步。

闻亭丽懊恼地跺了跺脚,他这人简直有思想上的洁癖,每回他们闹别扭时,他都会拒绝她近他的身,她问他: “你要送你祖父回南洋养病对不对?听说要走一两个月?”“是。”回答得如此干脆。

“可是——你那日亲口对我说,我们两个只是需要冷静一段时间,话还没有说明白,怎么说走就走?”

陆世澄不响。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我得告诉你,那天晚上我是去过慈心医院,但我不是去探望孟麒光,实际上我连孟麒光的病房在哪间都不清楚,乔太太纯粹是瞎讲,我没有‘一只脚踏两只船’,从头到尾我心里只有你——

“好,你一定觉得我又在骗你,只恨我现在没办法证明我的这些话,但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不只大前天晚上,包括礼拜一晚上我也压根没见过孟麒光,我也是直到事后才得知他出了车祸,而且出事后我一次都没去看过他。你要是吃我和他的醋,那你就是天字第一号糊涂蛋!”

“糊涂蛋”猛不防开了腔:“所以那天晚上你去慈心医院找谁?”

闻亭丽心脏跳得前所未有的快,他太聪明,他已经敏锐地意识到她的这些事统统与慈心医院有关了。

在她默然时,陆世澄只是沉静地观察着她。

每当提到她的那个秘密,她都会露出这种紧张不安的表情,仿佛再往前一步,就会掉进悬崖峭壁。

这时候,他的心里都会浮起一种很不舒服的情绪,不知是嫉妒还是什么。

而在等待她想出新的借口搪塞自己的过程中,他都会觉得对面站着一个未知的情敌。

他爱,他恨,更多的是失望。

哪怕有那么一次,她肯为他妥协——他都可以继续自欺欺人,可惜她一次也做不到。

他又想起那天早上她来找他时那心碎的模样,不,她不只心碎了,连整个灵魂都破碎了,那个人到底是谁?!竟让她一夜之间变得那样凄惨、那样憔悴不堪。他看着她,带着一丝希冀再次开腔:“如果我告诉你心里我很介意,你肯不肯为我妥协一次?”

她惭愧地低下头。

他点点头,再开口时,声音暗哑了几分。

“从来没有什么误会。孟麒光也好,还是别的什么秘密也罢,我只愿意相信你亲口对我说的话,可惜你从来都不愿解释,在你的心里,我的感受根本没那么重要。”

闻亭丽泪水模糊了视线: “我要是不在乎你的感受,早就一走了之了,你怀疑什么都不应该怀疑我对你的真心。这一回你宁愿挨骂,也不肯少做一点,可想而知你有多在乎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感动,我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我远比你想象中更喜欢你、更在乎你!我们对彼此明明是一片真心,为什么非要赌这口气,你就不怕将来后悔吗?”

陆世澄回头锋锐地看她一眼:“原来你也知道,比起嘴上的甜言蜜语,行动才更重要。每一回,你用这些话哄着我,却又对我撒谎,甚或失踪一整晚的时候,我都在心里想,你究竟同什么人在一起?为什么这个人在你心里的分量会这样重?对你而言,我究竟算什么?!我不想在这段令人患得患失的关系里,越陷越深!如果你非要问什么,这个理由够不够?”

闻亭丽含泪在原地看着他上了船,又看着那艘船启航。

他大概是气昏了头,一次也不曾回头看。

看样子,这次他决心要忘掉她。她在极度的恼恨和伤心中,也赌气驾车离开码头,也发誓不再向后看,可是一回到家她就扑到床上大哭起来。

***

哭着哭着,闻亭丽在床上睡着了。

大概是刚经历一场激烈的情感起伏,她做了许多梦。梦里,她恍惚看见自己和陆世澄在大世界游乐场玩,他牵着她的手到处走,他给她买冰淇淋,他笑起来是那样好看,他的声音里有种令人心碎的温柔。

她高兴得几乎要发疯,玩笑似地从他手里抢走冰淇淋,可是一伸手的工夫,面前只剩一片虚无。

她慌了,在梦里四处找他,不提防被脚下的人绊了一跤——是厉成英,她浑身是血躺在那儿。

“厉姐——”闻亭丽哭喊着从梦里惊醒,房里墨黑一片,也不知几点钟了,脸上全是泪,梦里的场景历历在目。

闻亭丽惶然望向窗外的树影,心好似被人挖掉了一块,一阵阵地抽痛。

真希望那只是梦。现在她的脑子有一种麻木的感觉,什么也不愿意想,什么也不能做,只愿意一辈子在黑暗里僵卧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觉得胃饿得烧心,恹恹地下了床,打算下楼随便找点东西吃。

周嫂居然还没睡,看见她下楼,忙将一封信递过来:“这是董小姐刚才让人送来的支票,记得收好。前头好些人打电话找你,有黄小姐、什么姓洪的导演、姓李的自来水厂老板……还有高大公子,回头你记得给他们回电话……饿了吧?我给你下碗面。”

闻亭丽一头歪倒在沙发上。

那些人找她,不是为工作上的问题,就是为社交上的事。

随着《窈窕侦探》再获成功,她的生活变得异常忙碌,每天有许多的事等着她亲自确认,每天有新的朋友愿意与她结识。

这种感觉,在《南国佳人》那一阵还不明显,而现在,她隐约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磁力点,越来越多的人朝她靠拢,渐渐地,以她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小范围的势力圈子。

钱和利,纷纷向她涌来。

原本她是陶醉于其间的,但今晚,大约是心情太糟糕的缘故,面对这些事,她只觉得空虚和乏累。

支票上那高额的广告酬劳,也没能刺激到她的神经。

周嫂还在那头说:“前头潘太太打电话约你去她家打牌,你与其在家里闷着,不妨去她家坐一坐。茶几上那封信你看见了吗?是荣安巷那边的房东让人送来的,想必是你某个朋友不知道咱们搬了新家,仍将信寄到旧址去了。”

闻亭丽迟钝地应了一声。

等她吃完一碗面,赫然突然发现周嫂已经不在客厅里了。

这下子,耳边连个念叨的声音都没有了,她骤然受到了寂寞的打击,平生第一次,她觉得这座洋房是如此的大,无论走到哪个角落,耳边都只听得见自己一个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她缩到沙发上,用毛毯把自己盖牢。

但是寂寞不肯放过她,它们钻入她的毛毯,钻入她的心。

向来坚强的她,在这个寂寞的夜晚,第一次尝到了脆弱的滋味。

不行,不能让自己沉浸在这种感觉里,她得逃避到热闹的场合里去。

要不去潘太太家里坐坐?最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感到无所适从,忽一眼看见了茶几上的信,她捡起来看,奇怪封皮上没有注明来信地址,只写着一行字“闻亭丽小姐亲启”。

【小闻:见字如晤。】

闻亭丽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是邓院长的字迹!她老人家给她寄信来了。

她急不可待地看下去。

【前日收到了平给我寄来的包裹,里头有你托她给我寄的营养品和服,衣服我试过了,又轻又暖……你总是这样心细体贴,营养品我会记得每日都吃,争取不辜负你的雅意……】

看着信上密密麻麻的“平”字,闻亭丽的眼泪毫无预兆从眼眶里滚落。“平”是厉成英的代号,邓院长在写这封信时,厉成英还没有遇害。

【平还在信中提到你的新片上映了,幸运的是,我刚巧到城里办事,城中有一家电影院放映了你的片子。我去看了,非常好!我几乎立刻就喜欢上了你扮演的傅真真,你的表演是那样自然,那样活泼有趣,真实到就像我们日常生活里会遇到的人。】

【报上似乎将你归类为有天赋的演员,你自己以为呢?】

【我倒是有不同的看法,你是个头脑清醒的孩子,一旦认准某个目标,就会排除万难去做,比起所谓天赋,你的人格力量才是你成功的要素。我能想象,为了争取饰演这两部片子,以及为了演好这两个角色,你背后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

这些话就像温暖的泉水,汩汩地注入闻亭丽的心田,读着读着,她的心慢慢安定了几分,只是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

【……如今,你收获了成功,收获了名望,将来你还会在个人成功上创造更显眼的成绩。我在替你高兴的同时,也有一些担忧,过去这些年,我见过同你一样天资出众的文艺界朋友,在取得骄人的成绩后,迅速在名利场中迷失了自我,别低估世界对人性的腐蚀力,我的年轻朋友——希望你不要觉得我的话太过冒昧。】

闻亭丽对着信纸喃喃道:“不,我正需要您的建议……厉姐她牺牲了,陆世澄也走了,我的心正像刀割一样疼,求您能给我指一条明路……不然我怕我会迷失方向。”

她的语气是那样恳切,就好像邓院长就坐在自己对面似的。

奇妙的是,这些写在信上的字,仿佛蕴含着某种真实的力量。

【一个人在取得巨大的成功之后,生活势必会发生遽变,即便这个人自己肯满足现有的成就,身边的人也会怂恿她继续向上爬,然而,山之后,是更高的山,名望之后,是更显赫的名望,不论人们怎样追逐,这条路上都不会有所谓的终点,假如一个人的视野始终局限于个人成功上,就会成一个睁眼的瞎子,整日为了个人的名与利,不知疲倦地追赶,直到……在这条路上跑到力竭为止。】

【所以答应我,今后不论你走得有多远,不要被名和利牵着鼻子走,不要将年轻的生命浪费在纸醉金迷中……珍惜自己的才华,尽量做一些有意义的事。】

闻亭丽死死攥着这封信,身体却缓缓跌坐到地毯上。

换作从前,她会觉得邓院长的话是在杞人忧天,现在只觉得字字诛心,邓院长显然深谙人性,提前就预感到了她将会面临的困境。

纸醉金迷的生活,的确在向她招手。

她有了自己的汽车,有了自己的人脉,一些从前办不到的事,现在轻易就能办到了。每晚都有邀请她的饭局,耳边充斥着各类吹捧她的声音。

这种生活,往往会使人上瘾而不自知。

从前好歹有厉姐在,厉姐所做的事,时时刻刻鼓舞着她。厉姐一走,自己就如一艘失去了引航灯的船,一下子困在了原地。

痛苦尤其会动摇一个人的意志,今晚她和陆世澄的决裂,让她委顿到了极点,这时候赌气躲到灯红酒绿中去,不失为一个麻痹自我的好办法。

正由于感到自己的意志力在软化,所以她今晚才格外恐慌和失意。

“山之后,是更高的山,名望之后,是更显赫的名望,假如一个人的视野始终局限于个人成功上,就会变成一个睁眼的瞎子。”

闻亭丽细细咀嚼着这些话,心里的迷雾一点点被驱散。

她想起自己曾经问过邓院长一个问题:“我与您素昧平生,为什么您要冒着风险来帮我?”

邓院长半调侃地说:“我只是不希望看到像你这样聪明的女孩子无故被撵出学校。”

如今的她,也像当初的邓院长一般,有了一定的社会能力,也许,是时候把视野抬得更高些,去帮一帮当初那个走投无路的“闻亭丽”了?

等一等!她终于想明白厉成英临终前未能说完的那句话是什么了。

厉姐她说的是:“救人,救更多人。”

闻亭丽把头埋在膝盖里,热泪扑簌簌往下掉。

若非亲眼所见,连她也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勇士。真傻!她们真傻。在世人眼里,她们大概就是无可救药的傻子!

这封信她读了又读,直到将信里的话深深烙印进了心底,这才擦亮一根火柴将信纸点燃。

她不确定是否已完成了自我救赎,因为在想到陆世澄的时候,胸口还是会隐约地抽痛,然而,随着信纸化为一团团黑色的蝴蝶,她感觉到自己的心房里俨然有什么新的东西,在悄然生根发芽。

***

邝志林在船舱门口朝里看,陆世澄在办公桌后翻阅文件,昨晚上船之后就是如此了,一直在忙,忙到不睡觉、不吃饭,忙着处理各类事项,忙着接待看护陆老太爷的几位大夫,仿佛只要忙个不停,就没空想别的事。

邝志林在心底无声叹息,一个人被心魔折磨的时候,外人是帮不上忙的,再痛苦,也只有自己走过这个坎。

但若是一直这样不眠不休折磨自己,铁人也会大病一场的。

他怀着忧惧的心情清清嗓子,上前对陆世澄说:“澄少爷,刘经理说有人想谈谈南洋厂合作的事。”

陆世澄看着手头的文件:“请他进来。”

没一会,刘经理过来了,他热忱地将一张名片递给陆世澄:“此人现在新加坡,只要您同意,随时可以来拜见您。”

名片上头印着:利川株式会社。

陆世澄犀利地瞥一眼刘经理,把名片扔回去:“记住了,陆家不跟日本人合作。”

刘经理面红耳赤地说:“对不住,对不住,是我糊涂了,澄少爷别见怪,我马上让人回了他。”

刘经理走后,陆世澄头也不抬地说:“下船后,把刘经理的工资结算清楚,叫他今后他不必再来了,平日厂子里与他亲近的人,也务必好好查一查,该撵的全都撵走。”

邝志林点点头,转眸望望窗边的茶几,盘子里的午餐原封未动,再这样下去——

他忍不住开腔:“昨天你跟闻小姐?”

陆世澄打断邝志林:“您还有别的事吗?”

邝志林语重心长:“实在不行的话,我让人查查那一晚闻小姐究竟去了何处,虽说现在再查已经晚了,但至少能弄明白她那晚——”

陆世澄把笔扔到桌上,起身,头也不回离开舱房。

邝志林无奈叹气。

陆世澄立在护栏边望着滔滔江水出神,默立一晌,只觉得心乱如麻,突然回身对人说:“让茶房经理把上海上礼拜一到礼拜三的旧报纸都送到我的房间。”

随从有些诧异:“旧报纸?”

“是。”

茶房很快将船上所能搜罗到的上礼拜的旧报纸都送来了,陆世澄随手翻开最上头的一份,第一条就是【纱业巨子孟麒光出车祸送入慈心医院】的新闻,时间卡是礼拜一那一晚。

陆世澄心中一刺,毫不犹豫将报纸揉成一团远远地扔出去。

刚巧赶上船身晃动,那团纸本已被扔到远处,又滚回他的脚边。

陆世澄闭眼把头向后靠在椅背上。

距离昨晚跟闻亭丽见面,已经过去十几个钟头了,然而只要他一静下来,耳边仿佛还能听见她的声音:“我要是不在乎你的感受,早就一走了之了,你怀疑什么都不该怀疑我对你的真心!”

他心里烦乱不堪,睁开眼朝脚底下看了眼,板着脸蹲下去,将那团报纸捡起来一点点展开,对灯读起来。

他耐着性子读完孟麒光出事的新闻,又迅速浏览下一条新闻。看完这份报纸,再看下一份。

就这样,他一口气翻阅了十来份旧报纸,每一条新闻他都不错过,每个字他都仔细研究,甚至连副栏里的广告也不曾落下。

看了一下午,也没查到什么头绪,傍晚,他随便吃了点东西,继续在桌前翻查。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总归是不甘心,又或是,放不下!

真可笑。

他只知道,自己执迷不悟地想要找出一个“真相”。

事实上,翻找旧新闻是最为低效的一种调查方式,但只有这样,才能够最大程度保护她的“真实身份”,他要自己查,不管查到什么,至少他永远不会出卖她。

就这样不眠不休查到了半夜,船上的旧报纸几乎被陆世澄翻了个遍,依旧一无所获。

这时候,邝志林忽然送来皱皱巴巴的两份,“这是大副房里找到的,他说自己平日里喜欢买些小报来看,这些都是他上礼拜看过的,前头他只当澄少爷要找的是《沪江报》之类的大报社新闻,也就没送过来。”

陆世澄赶忙接过报纸,又对邝志林说:“我自己找就好了。”

邝志林带着一肚子疑问离开房间。

陆世澄回到灯前翻开报纸,诚如邝志林所说,这上头几乎全是一些鸡毛蒜皮的无聊新闻。

其中一份小报名叫“荒唐林”,里头的新闻恰如其刊名:十分“荒唐”,半真半假。

然而这一翻,他的注意力陡然被一条不起眼的新闻吸引住了。

【昨宵,法租界白塞仲路一位无名氏惨遭不测,路上鲜血触目惊心。】

日期正是闻亭丽失踪的那一晚。

文里说:“出事的时候,围在现场看热闹的居民不少,某家香烟店老板一眼就认出这男子下午来自己的店里买过香烟,买的是日本人最喜欢抽的“大和香烟”这个牌子。”

文中还提到:法租界的巡捕闻讯赶来,迅速将该男子送去医院,但是众人都看得出那人已死去多时。又有人说,马路上还有另一人的大片血迹,然此人已杳无踪迹。

“怪哉!出事时现场究竟有几人?该男子究竟是何身份,法方巡捕为何对此讳莫如深?据本报观察,也不知是哪位义士将其刺杀!”

陆世澄目光一定,再次移眸确认事发日期。

没错,是上礼拜一。

【刺杀日本人】

【不知是哪位义士做的】

【路上鲜血刺目惊心】

陆世澄全神贯注对着这条新闻的每一个细节来来回回地读,

读到最后,他惊疑不定跌坐在沙发里。

窗外江水拍打着甲板发出滔滔声响,一如此刻他内心的惊涛巨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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