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吧,你帮忙转告宝心一句:半年前乔家处在水生火热之中,不得已才将主意打到儿女亲事的头上,现在乔家境况有所好转,姐姐姐夫在我的劝说下也打消了逼宝心相亲的念头。如今宝心在北平天天跟一帮学生闹革命,家里人很担心她的个人安全,我呢,也怕她出事,至于那个佟兆晖——”孟麒光想了想。

“我令人调查过他的家世,也算书香门第出身。只要他这人人品不坏,也不是不能做宝心男朋友的,但前提是我得亲眼见他一面。”

“孟先生是要我把这些话转达给宝心?”

“是。”

闻亭丽面露难色:“我——姑且试试吧。”

“你必须得做到。”孟麒光含笑望着她,目光直白得像是能探进她的内心,“毕竟没有闻小姐帮忙,他们当初也不能跑得那样顺利。”

又好奇看看闻亭丽来时的方向,低声问她:“刚才为何怕成那样?”

这让他的语调听上去异常温柔,闻亭丽不响,尽管孟麒光今晚将了她一军,但她不得不承认,他相当懂人性,而且他的关心也不完全是假的。

当然她不会告诉他她正怀疑有人跟踪自己,只耸耸肩:“我得去找朋友了。”

刚走两步,背后传来孟麒光的声音:“不愿意说也没关系,但我想提醒你一句,一个人的直觉是骗不了人的,你觉得有人想害你,那多半是真的。你要处处当心,假如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以给我打电话,宝心的房间号码是通总线的。”

闻亭丽脚步微顿。

“别太逞强,这世道,单枪匹马是闯不出什么名堂的,有人肯帮,这是你的本事,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她回头看去,孟麒光笑着往另一侧走了。

***

接下来的两天,闻亭丽处处当心,但此后再没发生过奇怪的事,整日里风平浪静。

她因为事先跟厉成英打过招呼,心里倒也不慌,在此期间又给乔宝心打了一个电话,将孟麒光那晚说的话对她说了。

电话那头,乔宝心陷入了缄默中。

闻亭丽没有催宝心作答,整件事她只是负责转达,究竟该怎么做还得宝心自己拿主意。

好在孟麒光那边也没有催促过她,他这人,某些方面倒还算懂分寸。

不知不觉间,时间到了公历新年这一天,《南国佳人》只剩最后一场戏就能杀青了。

从早上起,闻亭丽就有点心不在焉,出门时本来穿了一件普普通通的鸭蛋青夹旗袍,忽又返回房间换上一件米色西式大衣,头上戴上一顶黑色贝雷帽,另配一副黑色小羊皮手套。

周嫂顿觉眼前一亮。

“今天又有哪位朋友过生日?”

闻亭丽一眼看到桌上堆着朱古力和红茶,惊讶问周嫂:“前几天不就让您把这些礼物送给对门的柳太太吗?”

“别提了,我天天去对面敲门,可柳家总没有人。”周嫂说,“估计人家两口子回娘家了。”

闻亭丽皱了皱眉,在一起住了这么久,多少也算知道一些对门的生活习惯。

柳先生柳太太都在银行里上班,两口子每天早上八点出门,晚上七八点回家,没有一天不是如此,只有礼拜天那日才会回娘家一趟。

这才礼拜三,为何一整天都不在家……旋即又想,说不定人家请假出去玩了,随口说:“要不您把东西先收着,改天我在家的时候,我再亲自带小桃子登门道谢。”

到了剧组,闻亭丽的这身装扮大受欢迎,几乎每个人见到她都会忍不住夸赞一句。

“今天怎么这样漂亮?”

“快过新年了嘛,穿新衣心情好。”闻亭丽笑答。

中午收工时,黄远山过来找闻亭丽:“鸳梦公司的潘太太说晚上想找我们去卡尔登饭店吃饭看戏,你晚上没事吧?”

“就算有事,为了潘太太也得推掉不是?”潘太太这边的关系是她好不容易才结交下来的,她还等着早点跟人家敲定广告合同呢。

当天因是公历新年,片场收工比平时早。闻亭丽同黄远山等人从剧组出来,时间才五点钟。

天色有点阴阴的,俨然要下雪的样子。

街上很热闹,许多商店的橱窗都贴上了大红色的窗,深灰色的街道上充满了过节的气氛,黄远山心情不错,一路都在聊拍戏的事,开车到了卡尔登饭店,径直到楼上包厢。

潘太太已经点好菜了,一桌都是珠光宝气的太太小姐,一看到闻亭丽就笑:“大明星来了。”

饭吃到一半时,有位太太道:“对了马太太,刚才在公共租界的园饭店门口看到令公子了,他什么时候从英国回来的?”

“上月就回来了,不知是不是在外头受够了洋人的气,一下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口口声声说要振兴民族工业,一回来就进他父亲的公司当学徒,今天还主动随他父亲去上海南洋商会去参加爱国商人年会呢。”

众人笑道:“这才是留洋念书的意义!马少爷真是越来越懂事了。”

闻亭丽听到“上海南洋商会”这句话,不禁发起怔来,要不是黄远山提醒她,手里的汤勺差一点就蹭到衣领上。

吃完饭,一班人按照原计划去潘太太家里打牌,凑巧潘家新买的房子就在园饭店附近。

下车时,闻亭丽有意无意往对街一望,饭店的珐琅彩玻璃门敞开着,台阶两侧站着头戴圆筒形平顶帽子的白俄服务生,不断有衣着光鲜的宾客入内,看样子年会已经开场了。

到了潘太太家里,牌桌早已准备好了,黄远山虽然喜欢交朋友,却深恶牌桌上的应酬,打着打着就开始打呵欠,不到九点钟就找了个借口告辞了。

闻亭丽应付这类场合却是如鱼得水,全程精神奕奕坐在潘太太身边,时不时说两句俏皮话调节气氛,赶上潘太太手气不好,还会帮忙摸一把牌。

她手气好,每回摸来的都是好牌,潘太太一口气扳回四局,乐得直说闻亭丽是自己的小福星。

打到十点半时,对桌那位太太犯了头痛的老毛病,潘太太意犹未尽结束了牌局。

临走前,潘太太把闻亭丽单独留下来,让下人给闻亭丽端来一份新炖的燕窝,问她:“明早在公司吗?”

“在。”

潘太太笑憨憨地说:“我的律师已经看过那份广告合同,一切疑虑都没有了,明早我就到贵公司签合同,你也早点来。”

闻亭丽心中暗喜,成了!

这笔广告款堪称天价,从此她的身价会水涨船高不说,关键潘家的店铺满大街都是,这意味着电影上映之前她就能在公众面前混个脸熟。

从潘家出来,闻亭丽再也掩不住满脸的笑容。潘太太看似憨厚,实则精明,同她打交道,太老练不行,太笨拙也不行。

态度不宜太热络,否则便有急功近利之嫌。但也不宜太清高,这样只会把关系搞僵。

总之,这个不卑不亢的度很难把握,唯一的奥秘就是细心观察,并且尽可能尊重对方的喜好。

换一个自尊心脆弱的人来办,没等办成就要闹情绪了,可她偏偏最不缺乏的就是自信心和韧劲。

不管怎么说,这份人脉是攒下了,也顺利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一路怀着雀跃的心情出来,突然觉得额头冰凉,一抬头,漫天飞雪飘下来,地上不知何时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马路上已经没几个行人了,但还是有人在欢呼:“下雪喽,下雪喽。”

闻亭丽不禁微笑,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偏在新年的第一天到来,真是个好兆头。

她在雪中愉悦而缓慢地踱着步,陡然想起什么,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对面的园洋楼。

自己的事太重要,差点都没注意南洋商会还未结束,饭店大门紧闭着,一排灯柱安安静静地照在门厅前,整幢建筑物都非常庄严肃穆,仿佛无论街上怎样吵,那声响仿佛都传不到里头去。

那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

瞟了两眼,闻亭丽毫不犹豫收回视线,她是要回法租界的,这条街上的车夫大概只有公共租界的执照,她还得绕过园去另一条街叫黄包车。

她裹紧头上的围巾快步穿过马路,这时,饭店大门洞开,典雅的音乐和说笑声从门里倾泻而出,有大批衣着光鲜的客人出来,看样子散会了。

闻亭丽目不斜视,可一拐弯就看见前方的马路上停着一辆黑色的罗尔斯·罗伊斯,一望之下,心差一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却有几个讲广东话的富商说说笑笑走到那辆车边上,驾着那辆罗尔斯·罗伊斯离去。

闻亭丽回过头继续走。

脚下有雪,鞋子踩上去有咯吱咯吱的响声,在这深夜的街道上,这略显机械的清脆声响隐约有一种安慰人心的力量。

蓦然间,踏雪声中掺杂了别的声响。

是脚步声。假如没发生前一晚的事,闻亭丽未必会在意,这次却立即警惕地向后一瞥,隐约看见一个人影飞快缩回墙角的阴影里,不由得眯了眯眼。

她尝试着加快脚步,后头的脚步声果然也跟着加速。

她面不改色,右手却暗暗摸向大衣口袋里的手枪,同时抬眸观察四周,跟厉姐和刘向之学了这么久的本事,个把跟踪者,倒还不至于对付不了。

此地虽是闹市,却并非居民区,右手边是酒店园的高围墙,左手边的马路只看见一辆辆呼啸而过的汽车,周边一个行人都没有。

枪声一响,难保不会引人注意,动手前,她得先规划好撤退的路线。

前方就是园酒店的后门了,既是大门,料定有门卫,她快步绕着墙根走到后门路灯下,这一来,身后的跟踪者也将暴露无遗。

没想到,刚好在这时候,有个人从酒店的后门出来,闻亭丽本想收住脚步,待看清那人是谁,一时失神撞了上去。

这人身形高挑,且十分机警,不等闻亭丽碰到自己就退开,可等他看清闻亭丽的脸,却明显怔了一怔。

地上有雪,这一撞,闻亭丽脚下不免一滑,这人下意识扶了她一把,她顾不上站稳脚跟,只是失神落魄盯着对方看,这年轻男子相貌和气质均是一等一的出众,不是陆世澄是谁。

“陆小先生,没事吧。”旁边有人凑上来问,陆世澄摇摇头表示没事,眼睛仍看着闻亭丽,眸光很深。

这时,闻亭丽因为没站稳又晃了一下,他又扶她一把,定了定神,向她点点头,朝街边走去。

原来他的罗尔斯·罗伊斯停在酒店的后门。

这当口,闻亭丽的魂魄已经找回来了,表情也稳住了,他这一转身,她也毫不犹豫收回自己的视线,稳一稳心神,继续向前走,没注意到积雪掩盖了马路上的砖缝,靴子后跟一不小心嵌进了地上的石缝里,拔也拔不出来,只好一手抱着路边的梧桐树,俯下身用力拔。

不曾想半晌都拔不出来,她不由得在原地懊恼地“啧”了一声。

陆世澄刚走到车门边,听见这动静,没忍住回头朝她看过来。

好在这时候,闻亭丽终于顺利地把靴子扒出来重新套到脚上,直起身大步向前走,走了一程路,才想起前方是大片居民区,这个点,又是雪夜,怕是一时半会都叫不到黄包车了,何况再这样冒雪走下去,双腿实在冻得不行。

想来想去,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回园酒店让伙计帮忙打电话叫车,听见陆世澄开车离开的动静,她立即慢腾腾打道回府,孰料酒店后门已经关了。

想来前头是为了方便陆世澄一个人出入才临时开启了后门。闻亭丽心中懊悔不迭,早知道就该让自己的司机来这边接她。

无奈之下,她只得倚着路边的洋梧桐继续等黄包车。

望着翩翩起舞的雪,心里反而重获了宁静,情不自禁伸手去接一片片的雪,忽听头顶上簌簌一阵响,大片雪砸落在她脸上,躲也躲不及,浇得满头都是,她正狼狈地拍拍头发,前方马路上突然响起汽车行驶的声音。

没好气地抬眼一瞥,忽然一怔。

是他,他在前方掉了个头,又开回来了。

陆世澄一径将车开到闻亭丽身边停下,下了车,从前头绕到侧方,在她面前打开车门。

他没有看她,而是看向别的方向。

闻亭丽板着面孔望着另一边。

一阵冷风吹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可她双脚像生了根似的不肯动。

再这样僵持下去,两个人非当街冻成冰棍不可。

无所谓。

可是——

他冻死了倒不可惜,她怎么也要当上新一代电影皇帝才肯死,又想起之前有人跟踪自己的情形,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万一那人再回来,她总不能光着脚跟对方搏斗。

负气瞥他一眼,才这么一会功夫,他的衣服上已经盖了一层雪,头发上也是,衬衣领上也是……

看样子,除非有车来接她,他是不会丢下她一个人走的,她咬了咬唇,把视线转过来,淡声说:“谢谢。”

看也不看他,弯腰钻进车里。

(本章完)

作者说:民国早年就有幼稚园,1905年,爱国实业家张謇成立了通海五属学务公所,并以通州师范为中心,先后创立了女子师范学校,城厢初等小学、幼稚园、盲哑学校、伶工学校等。1907年,夏瑞芳在创办“商务”之后,又与他人合办五洲大药房。他还把清心学堂扩建为清心中学,其他还有商业小学、艺徒学校、口语讲习所和养真幼稚园及孤儿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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