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震南心里有鬼,但他愧疚的主要来源,是在女儿长大成人的这一路上,他缺失的陪伴。

至于希望能有个男丁,能有个儿子,他始终觉得这是所有男人,所有家庭中很普遍的想法和愿望。

他从来不觉得这是错。

确实,在传统的家庭中,以量取胜,这执着近乎病态的想法,确实不好被定性。但司震南似乎仍然没有意识到,他在执着求子的一路上所积累的大过小错。

才是最终导致如今僵局的最大因素。

司震南垂下脑袋,大掌无意识地捏捏搓搓,似乎想通过这些小动作来舒缓心理上的压力。

他是想和女儿达成和解的,但是他不知道怎么做,似乎能做到和能想到的,就只有一句:

“对不起。”

这么想,他也就这么说出口了。

“宁宁,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

司震南说着,眼眶一红,声音再度哽咽起来。

“上回你从京市离开,我回去反思过,这些年我对你的关注太少,让你受了委屈,是爸爸对不住你……”

司震南其实一直都不敢寻求女儿的原谅,也无颜开口。

可此时此刻,父女二人在这小院独处,司宁宁情绪安稳平静,还给他倒了茶,有一瞬间,司震南有一丝丝会错了意。

司震南以为这是司宁宁软和了态度,于是乎,在几次道歉之后,他犹犹豫豫,终是带着愧疚和期盼开了口:

“宁宁,你能给爸爸一个机会吗?爸爸、爸爸一定好好补偿你,能吗?可以吗?”

司震南大抵是个感性的人,平时冷漠也冷漠,可一旦代入到某种角色中,他自己说话就足以感动自己,比如此时此刻代入了“慈父”的设定。

说这几句话的同时,他就已经克制不住地潸然落下。

可司宁宁不是三岁小孩,不会被人几句话或者是一颗果就可以忽悠的。

“呼……”

捧着搪瓷缸子吹了一口气,水热气缭绕,熏得司宁宁眼前一片模糊。

她轻轻吹了几下,大抵是觉得温度差不多了,就将搪瓷缸子凑近唇边小心喝了两小口。

春季的傍晚还是冷的,温热的水顺着口腔一路滑入腹中,肺腑都舒坦起来。

“你的歉意我收到了。”

听司震南絮絮叨叨忏悔了半晌,司宁宁舒出一口气,捧着搪瓷缸子的手抵在膝间,缓缓平静开口道:

“如果在下乡之前,我或许会给你一个原谅或者不原谅的答复,但是现在,我没有资格。”

逝去的生命不会回来,她没有资格替曾经的司宁宁去原谅。

司震南听她这么说,误以为她心里还有气,还不肯原谅他,登时神情再度沉重痛苦起来:

“宁宁,我……”

司震南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司宁宁打断了:

“我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跟你说话,不代表我原谅你。”

司宁宁偏头看向司震南,她的神情很平静,与其说平静,又更像是冷漠。

也仅是那不掺任何情绪的一眼,成功抑制住了要说话的司震南。

“我只是很好奇。”

“……嗯?什么?”

“可以问个问题吗?”

“……嗯。”司震南僵硬点头,“你说。”

司宁宁又舒了一口气,撤回视线看向远处天边朦胧的弯月,问出一直困惑自身的问题:

“身为父亲,会自己凌虐自己的女儿,或是纵容她人凌虐自己的女儿,到底是何种心境?”

“是真的厌恶?还是恨?”

如果说七十年代的司震南选择漠视,是因为有私心,那么她在二十一世纪的父亲呢?

全球五百强,家财万贯,是,他也没有儿子。

可他已经离婚,想要儿子可以再婚,可是他没有,他洁身自好,身边从未有过其他的女人……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要那样对她。

“宁宁……”

司震南以为司宁宁还在说之前的那些事,欲言又止地想要解释,司宁宁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抹了一把脸掩去心酸,司宁宁深呼吸一口气,继续平静说道:

“我曾经站在你们的角度共情,可我越为你们考虑,就越为我自己感到难过。”

“我想了好多个夜晚都想不明白,那么可爱、那么小的孩子,双手奉上真心,满眼依恋,你们怎么能狠下心一次次践踏,一次次将她推开丢远?”

“爱也好,恨也好,大人们的纠葛也好……夹杂其中,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司宁宁自顾自地说着,看似是在面对司震南,可是又仿佛时间、空间交错变换,跟前坐着的不再是司震南,而是二十一世纪西装革履、面色疏离冷淡的司父。

她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再纠结过去是没有意义的,可是从小积压在心底的不甘和怨气,司宁宁从未像此时这样,毫不掩饰地宣泄出来。

也仅有这一次了。

关关不过关关过,过了这一次,她将永远告别敏感脆弱的自己。

过去给她留下了创伤,但过去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前方,是未来。

她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孩子,也会站在和父亲一样的位置上,她会成为那样的角色,但永远不会成为父亲那样的人……

司震南一直在寻找说话的机会,但是直到最后结束话题,他都没能开口说上一句话。

女儿没说要原谅他的话,但是说过会和他达成和解,但达成和解的前提是彼此保持距离,不要干扰对方的生活。

有必要见面的时候,他们会见面,没有必要的时候,就也不要强求。

这个结果没有达到司震南的预期,但也比他来时想得最坏的结果要好上许多。

尽管有些不尽如人意,司震南还是选择了答应。

或者说,他只能答应。

如果他有一丝丝的抗议,结果必将是失去这个女儿……

司震南接受不了那样的结果。

在霍家停留一晚,司震南悄咪清点随身携带的钱票。

留五块钱买车票和返程的销,其他厚厚一叠的二百多块钱,他卷好压在床铺枕头下,算是给小夫妻生活的启动资金。

这钱直接给,他那倔强的女儿肯定不会收,这能出此下策。

藏好钱,司震南心里微微松下一口气,一夜安眠无梦。

翌日醒来,在早饭的空当,司震南提出此行。

司宁宁没有挽留,霍朗送司震南走时,她也没前去相送。

她是平静镇定的,然而司震南却没有她那样的从容,在踏出霍家小院时,司震南克制不住转过身来。

即便感情并不亲厚,可有句古话怎么说?

血浓于水。

“宁宁啊,爸爸走了……”

分别之际,司震南心里产生了强大的不舍,忍了又忍,沧桑的眼又开始闪烁泪光:

“你跟霍朗有工夫就回去看看,家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司宁宁本来不想接话,但是想了想,长吐一口气故意嘲讽道:

“家里的户主是我,你想不打开家门,也是不行的吧?”

司震南愣了一下,干笑摸摸后脑勺。

司宁宁不想再耽误下去,就摆摆手催促道:

“走吧,走吧。”

没等司震南和霍朗再给出回应,她率先转身进了屋。

几分钟过去,又或许是半个小时过去,司宁宁坐在后院出神,有点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好。

两小只一左一右陪在她身侧,似乎察觉到她情绪不佳,早苗和禾谷一边一个抱着她的胳膊,小脸亲昵地贴上去撒娇:

“司宁宁/宁姐姐不要不开心。”

“我们会陪着你的,大哥也是。”

“我们是一家人,永远都会陪着你,永远都会在一起。”

司宁宁恍惚一瞬,思绪倏忽被拉回。

小孩子的童言童语,最能治愈人心,司宁宁心情渐渐明朗起来。

搂过两小只一人脸上香了一个,她重拾朝气,扬了扬拳头发号施令道:

“好了,过年到现在玩也玩够了吧?作业有没有写完?今早起来的被子有没有叠好?还有上次晾晒的鸭绒呢?我一会儿可是会一一检查的哦!”

“啊啊啊!等一下!等一下再检查!”

两小只先是干笑,一听要检查,连忙逃窜开来,及时补救。

“早苗,你的被子没有叠好!大哥说了,要叠成整齐的豆腐块!!”

安静的小院再度热闹起来,司宁宁站在温暖的晨光下,听着阁楼传来“噔噔蹬”的脚步声,她嘴角倏忽绽放一抹灿然的微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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