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时间移民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题记

移民

告全民书

迫于已无法承受的环境和人口压力,政府决定进行时间移民,首批移民人数为八千万,移民距离为一百二十年。

要走的只剩下大使一个人了,他脚下的大地是空的,那是一座巨大的冷库,里面冷冻着四十万人。在这个世界其他地方,还有两百个这样的冷库,其实它们更像——大使打了一个寒战——坟墓。

桦不同他走,她完全符合移民条件,而且拿到了让人羡慕的移民卡。但与那些向往未来新生活的人不同,她认为现世和现实是最值得留恋的。她留下了,让大使一个人走向一百二十年之后的未来。

一小时后,大使走了,接近绝对零度的液氦淹没了他,凝固了他的生命。他率领着这个时代的八千万人,沿着时间,踏上了逃荒之路。

跋涉

无知觉中,时光流逝,太阳如流星般划过长空。出生、爱情、死亡,狂喜、悲伤、失落,追求、奋斗、失败……一切的一切,如迎面而来的列车,在外部世界中呼啸着掠过……

……十年……二十年……四十年……六十年……八十年……一百年……一百二十年。

第一站:黑色时代

绝对零度下的超睡中,意识随机体凝固,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以至于大使醒来时,以为是低温系统出现故障,出发不久后,自己便被临时解冻了。但对面原子钟巨大的等离子显示屏告诉他,一百二十年过去了,一个半人生过去了,他们已是时代的流放者。

一百人的先遣队在一星期前醒来,并与这个时代联系。队长这时站在大使旁边,大使的体力还没有恢复到能说话的程度。在他探询的目光下,先遣队长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国家元首在冷冻室大厅里迎接他们。他看上去是一个饱经风霜的人,同他一起来的人也一样。在一百二十年之后,这很奇怪。大使把自己时代政府的信交给他,并转达了自己时代的人民对未来的问候。元首没说太多的话,只是紧紧握住大使的手。元首的手同他的脸一样粗糙,使大使感到一切的变化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大。他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但这种感觉在他走出冷冻室后立刻消失了。外面是黑色的:黑色的大地,黑色的树林,黑色的河流,黑色的流云。他们乘坐的悬浮车扬起了黑色的尘土。路上反向行驶的坦克纵队像一列移动的黑块,空中低低掠过的直升机像一群黑色的幽灵。特别可怕的是,现在的直升机没有一点声音。一切像被天火遍烧了一样。他们驶过一个大坑,那坑太大了,像大使时代的露天煤矿。

“弹坑。”元首说。

“……弹坑?”大使没敢问出那个骇人的数字。

“是的,这颗当量大约一万五千吨级。”元首淡淡地说,苦难对他来说已是淡淡的了。

在两个时代的会面中,空气凝固了。

“战争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次是两年前。”

“这次?”

“你们走后还有过几次。”

元首避开了这个话题。他不像是一百二十年后的晚辈,倒像大使时代的长辈。这样的长辈会出现在那个时代的工地和农场里,用宽阔的胸怀包容一切苦难。“我们将接收所有的移民,并且保证他们在和平环境中生活。”

“这可能吗,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大使的一个随员问道,他本人则沉默着。

“这届政府和全体人民将不惜一切代价做到这点,这是责任。”元首说,“当然,移民还要努力适应这个时代。这有些困难,一百二十年来变化很大。”

“有什么变化?”大使说,“一样的没有理智,一样的战争,一样的屠杀……”

“您只看到了表面。”一位穿迷彩服的将军说,“以战争为例,现在两个国家这样交战:首先公布自己各类战术和战略武器的数量、型号,根据双方各种武器的对毁率,计算机可以给出战争的结果。武器是纯威慑性质的,从来不会动用。战争就是计算机中数学模型的演算,以结果决定战争的胜负。”

“如何知道对毁率呢?”

“有一个国际武器实验组织,他们就像你们时代的……国际贸易组织。”

“战争已经像经济一样正规和有序了。”

“战争就是经济。”

大使看了一眼车窗外的黑色世界,“但现在,世界好像不仅仅在演算。”

元首用深沉的目光看着大使,“算过了,但我们不相信结果真能决定胜败。”

“所以我们发起了你们那样的战争,流血的战争,‘真’的战争。”将军说。

“我们现在去首都,研究一下移民解冻的问题。”元首再次避开了这个话题。

“返回。”大使说。

“什么?!”

“返回。你们已无力承受更多的负担了,这个时代不适合移民,我们再向前走一段吧。”

悬浮车返回了一号冷冻室。告别前,元首递给了大使一本精装书,“这是一百二十年的编年史。”他说。

这时,一名政府官员带来一位一百二十三岁的老人,他是现在能找到的唯一一位与移民同时代生活过的人,他坚持要见见大使。“好多的事,你们走后,好多的事啊!”老人拿出两个碗——大使时代的碗——给碗里满上酒,“我的父母是移民,这酒是我三岁时他们走前留给我的,让我存到他们解冻时喝。我见不到他们了!我也是你们见到的最后一个同时代的人了。”

喝了酒后,大使望着老人平静干涸的双眼,觉得这个时代的人似乎已不会流泪了,老人的眼泪却流了下来。他跪下来,抓住大使的双手:

“前辈保重,西出阳关无故人啊!”

大使在被超低温的液氦凝固之前,桦突然出现在他那残存的意识中。他看到她站在洒满秋日的落叶上,后来落叶变黑,出现了一块墓碑。那是她的墓碑吗?

跋涉

无知觉中,太阳如流星般划过长空,时光在外部世界中飞速掠过……

……一百二十年……一百三十年……一百五十年……一百八十年……两百年……两百五十年……三百年……三百五十年……四百年……五百年……六百年。

第二站:大厅时代

“怎么这么久才叫醒我?!”大使吃惊地看着原子钟。

“先遣队已以百年为间隔醒来并出动了五次,最长的一次,我们曾在一个时代生活了十年,但每次都无法实现移民,所以没有唤醒您。这个原则是您自己确定的。”先遣队长说。大使这才发现他比上次见面时老了许多。

“又遇到战争了?”

“没有,战争永远消失了。前三个时代的生态环境继续恶化,直到两百年前才开始好转,但后两个时代拒绝接收移民。这个时代是否同意接收,最后需要您和委员会来决定。”

冷冻室大厅里没有人。在巨大的密封门隆隆开启时,先遣队长低声对大使说:“变化远远超出您的想象,要有心理准备。”

大使刚一踏进这个时代,脚下就响起了一阵乐声,像过去时代的风铃声一样梦幻。他低头,看到自己踏在水晶状的地面上,水晶的深处有彩色的光影在变幻。水晶看上去十分坚硬,踏上去却像地毯般柔软。踏到的位置响起风铃般的乐声,同时一圈圈同心的彩色光环以踏点为中心扩散开来,如同踏在平静的水面上激起的涟漪。大使抬头望去,发现目力所及之处,整个平原都呈水晶状。

“全球所有的陆地都铺上了这种材料,以至于整个世界都像人造的一样。”先遣队长说。看着大使惊愕的目光,他笑了,好像说:还有更令人吃惊的呢!大使又注意到自己在水晶地面上的影子有好几个,以他为中心向四面延伸。他抬起头来——

六个太阳。

“现在是深夜,但两百年前就没有夜晚了。您看到的是同步轨道上的六块反射镜,它们把阳光反射到地球夜晚的一面,每块镜面有几百平方公里的面积。”

“山呢?”大使发现,地平线上连绵的群山不见了,大地与蓝天的相接处如尺子划出的一般平直。

“没有山,全被平掉了,全球各大洲都是这样的平原。”

“为什么?!”

“不知道。”

大使觉得那六个太阳如大厅里的六盏灯。大厅!对了,他产生了一种朦胧的感觉。他进一步发现,这是一个干净得出奇的时代,整个世界没有尘土,令人难以置信地一点儿都没有。大地如同巨大的桌面一样干净。天空同样一尘不染,呈干净的纯蓝色,但由于六个太阳的存在,天空已失去了过去时代的那种广阔和深邃,变得像大厅的拱顶。大厅!他的感觉更确定了,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大厅!铺着柔软的发出风铃声的水晶地毯,悬着六盏吊灯的大厅!这是个精致的、干净的时代,同上次的黑色时代形成鲜明对比。以后的移民编年史中,它被叫作“大厅时代”。

“他们不来迎接我们吗?”大使看着眼前空旷的平原问道。

“我们得自己到首都去见他们。这个时代虽然有精致的外表,却缺乏礼仪,甚至连好奇心也没有了。”

“他们对移民是什么态度?”

“同意接收,但移民只能在与社会隔绝的保留区生活。至于保留区的位置,在地球还是其他行星上,或在太空专门建一座城市,由我们决定。”

“这绝对不能接受!”大使愤怒地说,“全体移民必须融入现在的社会,融入现在的生活。移民不是二等公民,这是时间移民最基本的原则!”

“这不可能。”先遣队长摇摇头。

“是他们的看法?”

“也是我的。哦,请听我把话说完。您刚解冻,而在此之前,我已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半年多。请相信我,现实远比您看到的更离奇。就是发挥最疯狂的想象力,您也无法想象出这个时代十分之一的现状。与此相比,旧石器时代的原始人理解我们的时代倒容易多了!”

“移民开始时,已经考虑了适应的问题,所以移民的年龄都在二十五岁以下。我们会努力学习,努力适应这一切的!”大使说。

“学习?”先遣队长笑着摇摇头,“您有书吗?”他指着大使的手提箱问,“什么书都行。”大使不解地拿出一本伊凡·亚历山大罗维奇·冈察洛夫在十九世纪末写的《环球航海游记》,这是他出发前看到一半的书。先遣队长看了一眼书名说:“随便翻到一页,告诉我页数。”大使照办了,翻到二百三十九页。先遣队长流利地背诵起航海家在非洲的见闻,令人难以置信地一字不差。

“看到了吗?根本不需要学习,他们就像我们往磁盘上拷数据一样向大脑中输入知识!人的大脑能达到记忆的极限。如果这还不够,看这个——”先遣队长从耳后取下一个助听器大小的东西,“这是量子级的存储器,人类有史以来所有的书籍都可以存在里面。愿意的话,可以连一本账本都不放过!大脑可以像计算机访问内存一样提取它的信息,比大脑本身的记忆还快。看到了吗?我自己就是人类全部知识的载体。如果愿意,您在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内也能做到。对他们来说,学习是一种古老的不可理解的神秘仪式。”

“他们的孩子一出生就能马上得到一切知识?”

“孩子?”先遣队长又笑了,“他们没有孩子。”

“那孩子呢?”

“我说过没有。家庭在更早的时候就没有了。”

“就是说,他们是最后一代人了。”

“也没有‘代’。‘代’的概念不存在了。”

大使的惊奇变成了茫然,但他还是努力去理解,并多少理解了一些,“你是说,他们永远活着?!”

“身体的一个器官失效,就更换一个新的;大脑失效,就把其中的信息拷贝出来,再拷到一个新培植的脑中去。当这种更换进行了几百年后,每人唯一留下的就是自己的记忆。你能说清他们是孩子还是老人吗?也许他们倾向于把自己当成老人,所以不来接我们。当然,愿意的话,也会有孩子的,通过克隆或是更传统的方法,但不多了。这一代长生者现在已生存了三百多年,还会继续生存下去。这一切会产生出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形态,您想象得出来吗?我们所梦想的东西——博学、美貌、长生——在这个时代都是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东西。”

“那么这是理想社会了?他们还有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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