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微纪元
回归
先行者知道,他现在是全宇宙中唯一的一个人了。
他是在飞船越过冥王星时知道的。从这里看去,太阳是一颗暗淡的星星,同三十年前他飞出太阳系时没有两样。但飞船计算机刚刚进行的视行差测量告诉他,冥王星的轨道外移了许多,由此可以计算出太阳比他启程时损失了百分之四点七四的质量,由此又可推论出另外一个使他的心先是颤抖然后冰冻的结论——
那事已经发生了。
其实,在他启程时,人类已经知道那事要发生了,通过发射上万只穿过太阳的探测器,天体物理学家确定了太阳将要发生一次短暂的能量闪烁,并损失大约百分之五的质量。
如果太阳有记忆,它不会对此感到不安。在几十亿年的漫长生涯中,它曾经历过比这大得多的巨变。当它从星云的旋涡中诞生时,它的生命的巨变是以毫秒为单位的。在那辉煌的一刻,引力坍缩使核聚变的火焰照亮了星云混沌的黑暗……它知道自己的生命是一个过程,尽管现在处于这个过程中最稳定的时期,但偶然的、小小的突变总是免不了的,就像平静的水面上不时会有一个小气泡浮起并破裂。能量和质量的损失算不了什么,它还是它,一颗中等大小、视星等为-26.8的恒星。甚至太阳系的其他部分也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水星可能被熔化;金星稠密的大气将被剥离;再往外围的行星所受的影响就更小了——火星的颜色可能由于表面的熔化而由红变黑;地球嘛,不过是表面温度升高至四千摄氏度,这可能会持续一百小时左右,海洋肯定会被蒸发,各大陆表面岩石也会熔化一层,但仅此而已。这以后,太阳又将很快恢复原状,但由于质量的损失,各行星的轨道会稍微后移。这影响就更小了,比如地球,气温可能稍稍下降,平均降到零下一百一十摄氏度左右,这有助于熔化的表面重新凝结,并多少保留一些水和大气。
那时人们常谈起一个笑话,说的是一个人同上帝的对话:上帝啊,一万年对你是多么短啊?上帝说:就一秒钟。上帝啊,一亿元对你是多么少啊?上帝说:就一分钱。上帝啊,给我一分钱吧!上帝说:请等一秒钟。
现在,太阳让人类等了“一秒钟”——预测能量闪烁的时间是在一万八千年之后。这对太阳来说确实只是一秒钟,但却可以使目前活在地球上的人类对“一秒钟”后将发生的事采取一种超然的态度,甚至当作一种哲学理念。影响不是没有的,人类文化一天天变得玩世不恭起来,但人类至少还有四五百代的时间可以从容不迫地想想逃生的办法。
两个世纪后,人类采取了第一个行动:发射了一艘恒星际飞船,在周围一百光年以内寻找带有可移民行星的恒星。飞船被命名为“方舟号”,这批宇航员都被称为“先行者”。
“方舟号”掠过了六十颗恒星,也就是掠过了六十个炼狱。其中的一颗恒星有一颗行星,那是一滴直径八千公里的处于白炽状态的铁水。因其系液态,所以在运行中不断地改变着形状……“方舟号”此行唯一的成果,就是进一步证明了人类的孤独。
“方舟号”航行了二十三年,但这是“‘方舟’时间”。由于飞船以接近光速行驶,地球时间已过了两万五千年。
本来“方舟号”是可以按预定时间返回的。
由于在接近光速时无法同地球通信,必须把速度降至光速的一半以下,这需要消耗大量的能量和时间。所以,“方舟号”一般每月减速一次,接收地球发来的信息。而当它下一次减速时,收到的已是地球一百多年后发出的信息了。“方舟号”历经的时间和地球的时间,就像从高倍瞄准镜中看目标一样,瞄准镜稍微移动一下,镜中的目标就跨越了巨大的距离。“方舟号”收到的最后一条信息,是在“‘方舟’时间”自起航十三年、地球时间自起航一万七千年时从地球发出的。“方舟号”一个月后再次减速,发现地球方向已寂静无声了。一万多年前对太阳的计算可能稍有误差,在“方舟号”这一个月,地球这一百多年间,那事发生了。
“方舟号”真成了一艘方舟,但已是一艘只有诺亚一人的“方舟”。其他七名先行者,有四名死于一颗在飞船四光年处突然爆发的新星的辐射,两人死于疾病,一人(男)在最后一次减速通信时,听着地球方向的寂静,开枪自杀了。
以后,这唯一的先行者曾使“方舟号”很长时间保持在可通信速度。后来他把飞船加速到光速,心中那微弱的希望之火又使他很快把速度降下来聆听,由于减速越来越频繁,回归的行程拖长了。
寂静仍持续着。
“方舟号”在地球时间自启程两万五千年后回到太阳系,比预定时间晚了九千年。
纪念碑
穿过冥王星轨道后,“方舟号”继续飞向太阳系深处。对于一艘恒星际飞船来说,在太阳系中的航行如同海轮行驶在港湾中。太阳很快大了亮了。先行者曾从望远镜中看了一眼木星,发现这颗大行星的表面已面目全非,大红斑不见了,风暴纹似乎更加混乱。他没再关注别的行星,径直飞向地球。
先行者用颤抖的手按下一个按钮,高大舷窗的不透明金属窗帘正在缓缓打开。啊,我的蓝色水晶球,宇宙的蓝眼珠,蓝色的天使……先行者闭起双眼,默默祈祷着。过了很长时间,才强迫自己睁开双眼。
他看到了一个黑白相间的地球。
黑色的是熔化后又凝结的岩石,那是墓碑的黑色;白色的是蒸发后又冻结的海洋,那是殓布的白色。
“方舟号”进入低轨道,从黑色的大陆和白色的海洋上空缓缓越过。先行者没有看到任何遗迹,一切都被熔化了,文明已成过眼烟云。但总该留个纪念碑的,一座能耐四千度高温的纪念碑。
先行者正这么想着,纪念碑就出现了。飞船收到了从地面发上来的一束视频信号,计算机把这信号显示在屏幕上,先行者首先看到了用耐高温摄像机拍下的两千多年前的大灾难景象。能量闪烁时,太阳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亮度突然增强,太阳迸发出的能量主要以可见光之外的辐射传出。他看到,蓝色的天空突然变成地狱般的红色,接着又变成噩梦般的紫色;他看到,城市中他熟悉的高楼群在几千度的高温中先是冒出浓烟,然后像火炭一样发出暗红色的光,最后像蜡一样熔化了;灼热的岩浆从高山上流下,形成一道道巨大的瀑布,无数道这样的瀑布又汇成一条条发着红光的岩浆的大河,大地上火流的洪水在泛滥;原来是大海的地方,只有蒸汽形成的高大蘑菇云,这形状狰狞的云山下部映射着岩浆的红色,上部透出天空的紫色,蘑菇云急剧扩大,很快一切都消失在这蒸汽中……
当蒸汽散去,又能看到景物时,已是几年以后了。这时,大地已从烧熔状态初步冷却,黑色的波纹状岩石覆盖了一切。还能看到岩浆河流,它们在大地上形成了错综复杂的火网。人类的痕迹已完全消失,文明如梦一样无影无踪了。又过了几年,水在高温状态下离解成的氢氧又重新化合成水,大暴雨从天而降,灼热的大地上再次蒸汽弥漫,这时的世界就像在大蒸锅中一样阴暗、闷热和潮湿。暴雨连下几十年,大地被进一步冷却,海洋渐渐恢复了。又过了上百年,因海水蒸发形成的阴云终于散去,天空现出蓝色,太阳再次出现了。再后来,由于地球轨道外移,气温急剧下降,大海完全冻结,天空万里无云,已死去的世界在严寒中变得无比宁静。
先行者接着看到了一个城市的图像:林立的细长的高楼群,镜头从高楼群上方降下去,出现了一个广场,广场上一片人海;镜头再下降,先行者看到所有的人都在仰望天空;镜头最后停在广场正中的一个平台上,平台上站着一个漂亮姑娘,好像只有十几岁,她在屏幕上冲先行者挥挥手,娇滴滴地喊:“喂,我们看到你了,像一颗飞得很快的星星!你是‘方舟一号’?”
在旅途的最后几年,先行者的大部分时间是在虚拟现实游戏中度过的。在游戏中,计算机接收玩家的大脑信号,根据玩家思维构筑三维画面,画面中的人和物还可根据玩家的思想做出有限的反应。先行者曾在寂寞中构筑过从家庭到王国的无数个虚拟世界,所以现在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一幅那样的画面,但这幅画面造得很拙劣。由于大脑中思维的飘忽性,这种由想象构筑的画面总会有些不对的地方,但眼前这个画面中的错误太多了:首先,当镜头移过那些摩天大楼时,先行者看到有很多人从楼顶窗子中钻出,径直从几百米高处跳下,经过让人头晕目眩的下坠,这些人都平安无事地落到地上;同时,地上有许多人一跃而起,像会轻功似的一下就跃上几层楼的高度,然后他们的脚踏上了楼壁伸出的一小块踏板(这样的踏板每隔几层就有一个,好像专门为此而设),再一跃,又飞上几层,就这样一直跳到楼顶,从某个窗子钻进去——仿佛这些摩天大楼没有门和电梯,人们就是用这种方式进出的;当镜头移到那个广场平台上时,先行者看到人海中出现了几个用线吊着的水晶球,那球直径可能有一米多,有人把手伸进水晶球,轻易地抓出水晶球的一部分,在他们的手移出后,晶莹的球体立刻恢复原状,而人们抓到手中的那部分立刻变成了一个小水晶球,那些人就把那个透明的小球扔进嘴里……除了这些明显的谬误外,有一点最能反映设计这幅计算机画面的人思维的混乱:在这城市的所有空间,都飘浮着一些奇形怪状的物体,它们大的有两三米长,小的也有半米长,有的像一块破碎的海绵,有的像一根弯曲的大树枝;那些东西缓慢地飘浮着,一根大树枝飘向平台上的那个姑娘,她轻轻推开了它,那大树枝又打着转儿,向远处飘去。先行者理解这些,在一个濒临毁灭的世界中,人们是不会有清晰和正常的思维的。
这可能是某种自动装置,在大灾难前被人们深埋地下,躲过了高温和辐射,后来又自动升到这个已经毁灭的地面世界上。这装置不停地监视着太空,监测到零星回到地球的飞船时就自动发射那个画面,给那些幸存者以这样糟糕透顶又滑稽可笑的安慰。
“这么说,后来又发射过‘方舟’飞船?”先行者问。
“当然,又发射了十二艘呢!”那姑娘说。且不说这个荒诞变态的画面的其他部分,这个姑娘造得倒是真不错,她那融合东西方精华的姣好面容露出一副无比天真的样子,仿佛她仰望的整个宇宙是个大玩具。那双大眼睛好像会唱歌,还有她的长发,好像失重似的永远飘在半空不落下,使得她看上去像身处海水中的美人鱼。
“那么,现在还有人活着吗?”先行者问,他最后的希望像野火一样燃烧起来。
“您这样的人吗?”姑娘天真地问。
“当然是我这样的真人,不是你这样用计算机造出来的虚拟人。”
“前一艘‘方舟号’是在七百三十年前回来的,您是最后一艘回归的‘方舟号’了。请问您船上还有女人吗?”
“只有我一个人。”
“您是说没有女人了?”姑娘吃惊地瞪大了眼。
“我说过只有我一人。在太空中还有没回来的其他飞船吗?”
姑娘把两只白嫩的小手在胸前绞着,“没有了!我好难过好难过啊,您是最后一个这样的人了。如果,呜呜……如果不克隆的话……呜呜……”这美人儿捂着脸哭起来,广场上的人群也是一片哭声。
先行者的心如沉海底,人类的毁灭最后被证实了。
“您怎么不问我是谁呢?”姑娘又抬起头来仰望着他说。她又恢复了那天真神色,好像转眼就忘了刚才的悲伤。
“我没兴趣。”
姑娘娇滴滴地大喊:“我是地球领袖啊!”
“对,她是地球联合政府的最高执政官!”下面的人也都一齐闪电般地由悲伤转为兴奋,这真是个拙劣到家的仿制品。
先行者不想再玩这种无聊的游戏了,起身要走。
“您怎么这样?!首都的全体公民都在这儿迎接您。前辈,您不要不理我们啊!”姑娘带着哭腔喊。
先行者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问:“人类还留下了什么?”
“照我们的指引着陆,您就会知道!”
首都
先行者进入了着陆舱,把“方舟号”留在轨道上,在那束信息波的指引下开始着陆。他戴着一副视频眼镜,可以从其中的一枚镜片上看到信息波传来的画面。
“前辈,您马上就要到达地球首都了。它虽然不是这颗星球上最大的城市,但肯定是最美丽的城市,您会喜欢的!不过您的着落点要离城市远些,我们不希望受到伤害……”画面上那个自称地球领袖的女孩还在喋喋不休。
先行者在视频眼镜中换了一个画面,显示出着陆舱正下方的区域。现在高度只有一万多米了,下面是一片黑色的荒原。
后来,画面上的逻辑更加混乱起来。也许是几千年前那个画面的构造者情绪沮丧到了极点,也许是发射画面的计算机的内存在这几千年的漫长岁月中老化了。画面上,那姑娘竟然开始唱起歌来:
啊,尊敬的使者,你来自宏纪元!
辉煌的宏纪元,
伟大的宏纪元,
美丽的宏纪元,
你是烈火中消逝的梦……
这个漂亮的歌手唱着唱着开始跳起来。她一下从平台跳上几十米的半空,落到平台上后又一跳,居然飞越了大半个广场,落到广场边的一座高楼顶上;又一跳,飞过整个广场,落到另一边,看上去像一只迷人的小跳蚤。有一次她在空中抓住一根几米长的奇形怪状的飘浮物,那根大树干载着她在人海上空盘旋,她优美地扭动着苗条的身躯。
下面的人海沸腾起来,所有人都大声合唱:“宏纪元,宏纪元……”每个人轻轻一跳就能升到半空,以至于人群看起来如撒到振动鼓面上的一片沙子。
先行者实在受不了了,把声音和图像一起关掉。他现在知道,大灾难前的人们嫉妒他们这些跨越时空的幸存者,所以做了这些变态的东西来折磨他们。但过了一会儿,画面带来的烦恼就消退了一些。当感觉到着陆舱接触地面的震动时,他产生了一个幻觉:也许他真的降落在一个高空看不清楚的城市中。但他走出着陆舱,站在那一望无际的黑色荒原上时,幻觉消失了,失望使他浑身冰冷。
先行者小心地打开宇宙服的面罩,一股寒气扑面而来,空气很稀薄,但能维持人的呼吸。气温在零下四十度左右。天空呈大灾难前黎明或黄昏时的深蓝色,但现在太阳正在上空照耀着。先行者摘下手套,没有感到它的热力。由于空气稀薄,阳光散射较弱,天空中能看到几颗较亮的星星。脚下是刚凝结了两千年左右的大地,到处可见岩浆流动的波纹形状。地面虽已开始风化,但仍然很硬,很难见到土壤。这带波纹的大地伸向天边,其间有一些小小的丘陵。在另一个方向,可以看到冰封的大海在地平线处闪着白光。
先行者仔细打量四周,看到了信息波的发射源。那儿有一个镶在地面岩石中的透明半球玻璃罩,直径大约有一米,半球玻璃罩似乎扣着一片很复杂的结构。他还注意到远处的地面上还有几个这样的透明半球,相互之间隔开二三十米,像地面上的几个大水泡,反射着阳光。
先行者又在他的左镜片中打开了画面。在计算机的虚拟世界中,那个恬不知耻的小骗子仍在那根飘浮在半空中的大树枝上忘情地唱着扭着,并不时向他送飞吻,下面广场上所有的人都在向他欢呼。
……
宏伟的微纪元!
浪漫的微纪元!
忧郁的微纪元!
脆弱的微纪元!
……
先行者麻木地站着。深蓝色的苍穹中,明亮的太阳和晶莹的星星在闪耀,整个宇宙围绕着他——最后一个人类。
孤独像崩落的积雪一样埋住了他。他蹲下来,捂住脸抽泣。
歌声戛然而止,虚拟画面中的所有人都关切地看着他。那姑娘骑在半空中的大树枝上,嫣然一笑。
“您对人类就这么没信心吗?”
这话中有一种东西使先行者浑身一震,他真的感觉到了什么。站起身来,他突然注意到,左镜片画面中的城市暗了下来,仿佛阴云在一秒钟内遮住了天空。他移动脚步,城市立即亮了起来。他走近那个透明半球,俯身向里面看。虽然看不清里面那些密密麻麻的细微结构,但他左镜片中的画面上,城市的天空立刻被一个巨大的东西占据了。那是他的脸。
“我们看到您了!您能看清我们吗?去拿个放大镜吧!”姑娘大叫着,广场上再次沸腾起来。
先行者明白了一切。他想起那些跳下高楼的人,在微小环境下,重力是不会造成伤害的。同样,在那样的尺度下,人也可以轻而易举地跃上几百米(几百微米?)的高楼。那些大水晶球实际上就是小水珠。在微小的尺度下,水的表面张力处于统治地位,人们从那些水珠中抓出来喝的水珠就更小了。城市空间中飘浮的那些看上去有几米长的奇怪东西,包括载着姑娘飘浮的大树枝,只不过是空气中细微的灰尘。
那座城市不是虚拟的,它就像两万五千年前人类的所有城市一样真实,它就在这个直径一米的半球形透明玻璃罩中。
人类还在,文明还在。
在微型城市中,飘浮在树枝上的姑娘——地球联合政府最高执政官——向几乎占满整个宇宙的先行者自信地伸出手来。
“前辈,微纪元欢迎您!”
微人类
“在大灾难到来前的一万七千年中,人类想尽了逃生的办法,其中最容易想到的是恒星际移民,但包括您这艘在内的所有‘方舟’飞船都没有找到带有可居住行星的恒星。即使找到了,以大灾难前一个世纪人类的宇航技术,连移民千分之一的人类都做不到。另一个设想是移居到地层深处,躲过太阳能量闪烁后再出来。但那不过是延长死亡的过程而已——大灾难后,地球的生态系统将被完全摧毁,养活不了人类。”
“有一段时期,人们几乎绝望了。但某位基因工程师的脑海中闪现出一丝火:如果把人类的体积缩小十亿倍会怎么样?这样人类社会的尺度也会缩小十亿倍,只要有很微小的生态系统,消耗很少的资源,就可以生存下来。很快,全人类都意识到这是拯救人类文明唯一可行的办法。这个设想是以两项技术为基础的:其一是基因工程,在修改人类基因后,人类将缩小至十微米左右,相当于一个细胞大小,但其身体的结构完全不变——做到这点是完全可能的,人和细菌的基因本来就没有太大的差别;其二是纳米技术,这是一项在二十世纪就发展起来的技术,那时人们已经能造出细菌大小的发电机了,后来人们可以在纳米尺度上造出从火箭到微波炉的一切设备,只是那些纳米工程师做梦都不会想到他们的产品的最后用途。”
“培育第一批微人类似于克隆:从人类细胞中抽取全部遗传信息,然后培育出同主体一模一样的微人,但其体积只是主体的十亿分之一。以后,他们就同宏人(微人对你们的称呼,他们还把你们的时代叫‘宏纪元’)一样生育后代了。”
“第一批微人的亮相极富戏剧性。有一天,大约是您的飞船起航后一万二千五百年吧,全球的电视上都出现了一个教室,教室中有三十个孩子在上课,画面极其普通,孩子是普通的孩子,教室是普通的教室,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但镜头拉开,人们发现这个教室是放在显微镜下拍摄的……”
“我想问,”先行者打断最高执政官的话,“以微人这样微小的大脑,能达到宏人的智力吗?”
“那么您认为我是个傻瓜了?鲸鱼也并不比您聪明!智力不是由大脑的大小决定的,以微人大脑中的原子数目和它们的量子状态的数目来说,其信息处理能力是同宏人大脑一样的……嗯,您能请我们到那艘大飞船里去转转吗?”
“当然,很高兴。可……怎么去呢?”
“请等我们一会儿!”
最高执政官跳上了半空中一个奇怪的飞行器,那飞行器就像一片带螺旋桨的大羽毛。接着,广场上的其他人也都争着向那片“羽毛”上跳。这个社会好像完全没有等级观念,那些从人海中随机跳上来的人肯定是普通平民,他们有老有少,但都像最高执政官姑娘一样一身孩子气,兴奋地吵吵闹闹。这片“羽毛”上很快挤满了人,空中不断出现新的“羽毛”,每片刚出现,就立刻挤满了跳上来的人。最后,城市的天空中飘浮着几百片载满微人的“羽毛”,它们在最高执政官那片羽毛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向一个方向飞去。
先行者再次伏在那个透明半球上方,仔细观察里面的微城市。这一次,他能分辨出那些摩天大楼了,它们看上去像一片密密麻麻的直立的火柴棍。先行者穷极目力,终于分辨出那些羽毛一样的交通工具,它们像清水中漂浮的细小白色微粒,如果不是几百片一群,根本无法分辨出来——凭肉眼看到微人是不可能的。
在先行者视频眼镜的左镜片中,那由微人摄像师用小得无法想象的摄像机实况拍摄的画面仍很清晰,现在那摄像师也在一片“羽毛”上。先行者发现,在微城市的交通中,碰撞随时都在发生。那群快速飞行的“羽毛”不时互相撞在一起,或者撞在空中飘浮的巨大尘粒上,甚至不时迎面撞到高耸的摩天大楼上!但飞行器和它的乘员都安然无恙,似乎没有人去注意这种碰撞。其实这是个初中生都能理解的物理现象:物体的尺度越小,整体强度就越高,两辆自行车碰撞与两艘万吨轮碰撞的后果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两粒尘埃相撞,它们会毫无损伤。微世界的人们似乎都有金刚之躯,毫不担心自己会受伤。当“羽毛”群飞过时,旁边的摩天大楼上不时有人从窗中跃出,想跳上其中的一片,这并不总是能成功的,于是,那人就从几百米处开始了令先行者头晕目眩的下坠,而下坠的过程中,那人还在神情自若地同经过的大楼窗子中的熟人打招呼!
“呀,您的眼睛像黑色的大海,好深好深,带着深深的忧郁呢!您的忧郁罩住了我们的城市,您把它变成一个博物馆了!呜呜呜……”最高执政官又伤心地哭了起来,其他人也都同她一起哭,任他们乘坐的“羽毛”在摩天大楼间撞来撞去。
先行者也从左镜片中看到了城市的天空中自己那双巨大的眼睛,那放大了上亿倍的忧郁深深震撼了他自己。“为什么是博物馆呢?”先行者问。
“因为只有在博物馆中才有忧郁。微纪元是无忧无虑的纪元!”地球领袖高声欢呼,尽管泪滴还挂在她那娇嫩的脸上,但她已完全没有悲伤的痕迹了。
“微纪元是无忧无虑的纪元!”其他人也都忘情地欢呼起来。
先行者发现,微纪元人类的情绪变化比宏纪元快上百倍,这变化主要表现在悲伤和忧郁这类负面情绪上,他们能一瞬间摆脱这种情绪。还有一个发现让他更惊奇:由于负面情绪在这个时代十分少见,微人把它当成了稀罕物,一有机会就迫不及待地去体验。
“您不要像孩子那样忧郁。您很快就会发现,微纪元没有什么可忧虑的!”
这话使先行者万分惊奇,他早看出微人的精神状态很像宏时代的孩子,但孩子的精神状态还得要夸张许多倍才真正像他们。“你是说,在这个时代,人们越长越……越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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