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不是相国了。”张仪的语调恢复平淡。

“哦?”庞涓大怔,不相信地望着他,“张兄,你……”“不瞒庞兄,就在旬日之前,在下挂印辞官,驱车径出函谷关了。”张仪语气仍是淡然。

“敢问……”庞涓倾身过来,目光征询。

“唉,”张仪长叹一声,夸张地摇头,“说来难以启齿哩,庞兄且整酒来!”

庞涓吩咐整菜上酒,张仪遂由入蜀开始,将与秦宫结亲故事,一五一十向庞涓讲述起来,尤其将夫人大战巴女,讲得绘声绘色,说到关键处,顺手掏出巴女毒刀,要庞涓寻鼠一试。仆从一时之间寻不到鼠,捉鸡代替,庞涓试刀,不出一刻,鸡果中毒而死。

张仪得贤妻如此,且又如此通晓大义,武功精湛,庞涓对香女再无不屑,唏嘘再三,立即将她列入与鬼谷师姐玉蝉儿一般高度了。

“你是说,”当张仪讲至紫云公主,述及公子卬时,庞涓震惊,“安国君依然活着?”

“非但活着,且已成为秦国的安邦将军了!”张仪又将秦王如何念及妹夫,如何活擒公子卬,陈轸如何为公子卬更名,秦王如何待见公子卬,紫云公主如何反感,秦国祖太后如何干预,公子华又是如何设计协助公主谋他张仪,他如何醉酒,紫云公主如何霸王硬上弓等等一应旧事,无一遗漏地尽述一遍。其中不少堪称秦国机密,宫廷秘闻,听得庞涓如闻天书,对张仪这般掏心待己,敬服且感动。

“张兄如此坦诚相见,”庞涓拱手,“在下再无话说。鬼谷既往旧事,在下一笔勾销。张兄此来,想让在下作何帮忙,就请直言!”

“庞兄说反了,”张仪却不回礼,毫不客套,“在下此来,不是让庞兄帮忙,而是想帮忙庞兄。”

“哈哈哈哈,”庞涓先是一怔,继而大笑数声,再次拱手,“好好好,就算张兄帮在下了。说吧,张兄如何帮法,在下洗耳恭听。”

“第一步,助庞兄逐走惠施,压服朱威,除掉白虎;第二步,你我携手,以魏为轴,横扫列国,建不世功业。”张仪端起酒爵,端详一番,扬脖饮下。

庞涓长吸一口气,两眼死死盯住张仪,良久,将气嘘出,一字一顿:“若是横扫列国,以张兄之见,从何处扫起?”

“赵国!”

“好!”庞涓一拳砸在几案上,“你我联手,打烂它!”

“不是打烂,是吞掉它!”

庞涓再吸一口气,几乎是下意识地摸起酒爵,缓缓闭眼。

御书房里,魏惠王坐在御案前,二目微闭,一动不动,就如一段木头。

不知过有多久,魏惠王仍旧保持这一姿势,在一边守护的毗人既怕惊动他,又怕出意外,就在近旁走来走去,先是脚步轻微,继而脚步放重,故意弄出些声响。

“毗人,晃啥哩?”魏惠王的声音从两片嘴皮里迸出,身子依旧未动。

“主子,”毗人不知何时已经改过称呼,不再叫他王上了,凑到跟前,“老奴在想事情,怎么也想不出,有点儿急了。”

“呵呵呵,你也会想事情了。说说,想什么呢?”

“老奴想的是,主子这辰光会在想什么呢?老奴想呀想呀想呀,想得头都大了。要是老奴也有淳于子修来的通心术,该有多好!”

“你呀,其实已经晓得寡人在想什么了。”

“老奴真的不晓得哩。”毗人给出个笑,“不过,主子这般讲了,老奴就想猜猜看。”瞥一眼惠王案面上的竹简,“主子在想国事哩。”

“废话,不想国事,还能想啥?说具体点儿。”

“是……想这竹简上的事儿?”

“真就让你猜对了。”惠王睁开眼,看向案面,上面一字儿摆着七册竹简,是白虎大朝报奏时用过的。

毗人脚步一转,移到他身后,动作麻利地为他揉捏颈椎,边揉捏边笑道:“主子呀,老奴这也提个奏本。”

“哦?奏吧。”

“主子这已坐有几个时辰了,该到后园中走走才是。流水不腐,多走路,活络松筋,好处多了去了。至于朝堂上的事情,就让那些臣子们想去。主子这把头想大了,想疼了,不合算哪。”

“唉,”惠王长叹一声,“寡人也是不想想呀,可……”顿住话头,用力起身。

毗人伸出援手,扶他站起。

主仆在屋子里小走几圈,缓步移向房门,刚要迈出,远远望到宫值内臣引带二人沿林荫道走过来。

魏宫臣子中,享有不通报而直接入见特权的仅有三人,太子申、惠施和庞涓。

“寡人眼了,是哪一个?”惠王揉眼问道。

“是武安君!他还引来一人,老奴认不出哩。”

“看样子,”惠王苦笑一声,“寡人这筋是松不成了。”便踅回书房,复于案前坐定。

不消一时,宫值内臣进来通报。

惠王宣庞涓入见。

君臣礼毕,惠王指着外面:“贤婿,门外好像还有个人呢!”

“父王?”庞涓吃一怔,“您怎么晓得?”

“呵呵呵,”惠王笑出几声,“贤婿既引此人来,想必不是俗客,让他觐见吧。”

庞涓出门,不一时,引张仪入见。

惠王上下打量张仪,显然记不起是谁了:“你是……”

“鬼谷士子张仪叩见魏王!”张仪拱手。

“鬼谷士子张仪?”惠王震惊,“你不是……在秦为相吗?”

“回禀魏王,正是那个张仪。”

惠王嘘出一口气,盯张仪一时,问道:“既为秦相,为何以布衣之身觐见寡人?”

“想与大王私聊。”

“这里没有外人。”惠王指着庞涓,“这是寡人贤婿,也是你的同门。”又指毗人,“这是寡人近侍,无碍私谈。寡人老朽,张子有何指教,尽请直言!”

“魏国危矣!”张仪再次拱手,一字一顿。

张仪劈头来此一句,魏惠王大怔,看看庞涓,又看看张仪,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面前白虎的竹简上,良久,指向旁边客席:“请张子入席详谈!”

张仪在客席正襟坐定,二目如炬,直射魏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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