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嫂夫人可能不太想听的话。”

香女心里咯噔一沉,嘴唇抿紧。公子疾端起茶,喝一口,放下,再次盯住香女:“嫂夫人,要不,在下明日再讲!”

“是张仪托你的?”香女挤出一句,头没抬,声音极低。

“是王上。”

“既是王旨,就请大人宣旨吧。”香女显然猜出是什么了,心里一沉,冷冷应毕,改坐为跪,“民女候旨!”

“嫂夫人,”公子疾苦笑一声,“不是王旨,是王上托在下向嫂夫人求情来的。祖太后薨天,临行之际特颁懿旨,指配紫云公主与相国大人婚事。祖太后遗旨,王上不敢有拂,已封紫云公主为……”说到这儿,长吸一口气,顿住了。

死一般的寂静。

“嫂夫人,”公子疾轻叹一声,缓缓说道,“相国大人他……”

公子疾本欲讲出“也是无奈”,香女的声音已经出口,越发阴冷:“这还没有讲出大王已封公主为什么了呢。”

“封为……於……於城君……夫人。”公子疾每说出一字都很吃力。於城君是张仪刚刚得到的封号。

香女的嘴唇哆嗦一下,低下头去,将脸整个埋入袖管,公子疾可以觉出她的心在滴血。

“唉,嫂夫人哪,”公子疾长叹一声,半是劝慰,半是解释,“整场事情,在下在场,也知情。据在下耳闻目睹,张兄绝不是攀龙附凤之人,张兄的心思完全系于嫂夫人一人。主要是老太后,后宫晚辈中,老太后最喜紫云,当年先君迫于无奈,将紫云公主嫁往魏室,老太后一直耿耿于怀,所幸公主又回来了,老太后总算心安。这几年来,老太后一直在为公主物色如意郎君,挑来挑去,竟就相中张兄了。老太后慧眼识才,不想却……却把火烧到了嫂夫人头上!”

公子疾顿住话头,斜眼看香女,见她似没听见,身子竟如僵硬,一动不动。

“嫂夫人哪,”公子疾转过语气,稍稍轻松些,“木已成舟,嫂夫人得往开处想。我晓得张兄,他心里只存二宝,一是嫂夫人,一是人生大业。张兄的人生大业是一统六合,而要实现人生大业,张兄首先得站稳脚跟,是不?张兄站稳脚跟之地,别无二选,当是秦国。秦国坐西而四塞,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这又取得巴、蜀,等于建下米仓。更重要的是王上,就在下所知,天下诸国中,我王堪称一代明君,列国之君几无匹敌,张兄得遇明君,明君得遇张兄,作为君臣,当是千年之遇,天作之合。虽然如此,嫂夫人也需假想,无论君有多明,臣有多贤,君臣之间,难免有个生涩之时,一旦生涩,单单是君臣名分,就显得单薄了。譬如说,商君与先君,关系不为不密,然而,一旦山陵崩,改地换天,四宇之大,竟无商君立锥之地。何以至此?因为商君是外来客,容于先君,却不容于王室,不容于秦人!”

公子疾缓缓道来,句句实在,香女却置若罔闻,宛如一尊埋头石雕。

“就眼下而言,”公子疾一狠心,干脆把话挑明,“这桩婚事于嫂夫人虽有些许不利,对张兄却是大利。一旦公主进门,张兄就是王亲,是方今王上的嫡亲妹夫,于君王,可放心使用,于张兄,可后顾无忧,将来万一有所变故,单是王亲一款,张兄就可免除商君之灾!还有紫云公主,她为大秦立下大功,先君赐她以终身豁免权,张兄若是……”

“她……不是嫁给公子卬了吗?魏将军这还……”香女总算活转,抬起头,打断他,一双泪眼盯过来,后面的话不言自明。

“唉,”见香女的心思窝在这里,公子疾苦笑一声,“嫂夫人有所不知,魏公子卬早已战死疆场,今日之魏章将军,与紫云公主并无瓜葛!”

“可……他们是同一个人呀!”香女显然糊涂了。

“是哩,”公子疾点头,“他们的确是同一人,但今日之魏章将军从名义上已经不再是昔日之魏公子卬。魏公子卬在河西战场已英勇殉国,魏王更将他的牌位列入宗祠,在河西建立陵园,只是其人绝地逢生,易名魏章,成为秦国将军。魏章将军在出征巴、蜀之前,以魏公子卬的名义亲手写就休书一封,将公主正式休了。他们的婚姻无论在事实上还是在名义上,皆已不存。”

“难道张仪他……”想到张仪两日之前还在议论此事,拿魏章作挡,香女抿紧嘴唇,不忍再讲下去。

公子疾显然猜出来了,直言点破:“事关王室隐私,外人谁也不晓,自也包括张兄在内。至于在下,也只是刚刚听闻。不瞒嫂夫人,王上托在下恳请嫂夫人谅解时,在下也如嫂夫人这般质疑,王上无奈,方才出具魏公子卬的休书,在下亲眼验过,确无半点虚假。魏章将军府中今有侍姬五人,皆是王上所赐。若是姻亲仍在,王上怎会不顾妹妹感受而将美姬侍妾赐予嫡亲妹夫呢?”

香女豁然洞明,脸上血色全无。

“嫂夫人……”公子疾还要劝慰,香女再不想听,缓缓站起,一步一步地挪出堂门,走向后院,从背后望去,就如一具行尸。

公子疾跟着站起,目送一时,发出一声长叹,走向院门。

长夜漫漫,月入云中。

幽幽夜空,风动珠帘,发出咔咔嗒嗒的轻微碰撞声。

香女独坐窗前,一宿未眠。一会儿想到自己无依无靠,只有一个张仪,却又这般被人抢去;一会儿想到婚后张仪未曾做过对不起自己之事,除一统大业外,张仪的心思也确实从未离开过自己;一会儿想到张仪这般疼爱自己,而自己迄今未曾生养,未曾为他添丁加口;一会儿想到这是秦地,新人又是秦国公主,尚未过门已是这般强势,今后又该如何相处;一会儿想到公子疾的由衷劝慰……种种念头,就如断掉的莲藕,稍稍一扯,便丝连万端,免不得愁由里生,悲从中来,泪水一汪一汪涌出。

鸡鸣头遍,香女主意打定,成全夫君,为新人腾位。

鸡鸣二遍,香女擦干泪水,收拾细软,做成一个包裹。

鸡鸣三遍,香女卸去红装,换作一身素服,挎上包裹,挂起西施剑,悄悄开启后园扉门,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祖太后归天,秦宫大丧,作为嫡亲孙婿,张仪与嬴驷等一应亲人、眷属披麻戴孝,并肩守灵,当哭即哭,当泪即泪,未曾得脱一日。

守到第五日,晨起,内宰引公子疾入内,带张仪出宫,见小顺儿一脸焦急地守在门外。

“小顺儿?”张仪心里一沉。

“主母不见了!”小顺儿扑前一步,跪地泣道。

“啊?”张仪脸色变了,“快讲,她哪儿去了?”

“顺……顺儿不晓得呀,”小顺儿泣道,“昨儿就不见了,晌午时不见主母用餐,翠儿前去叫她,见无应声,进屋看时,人已不在了。翠儿寻顺儿,顺儿以为主母有啥事儿出去了,就没多心。候至天黑,仍不见主母回来,翠儿方才急了,再到主母房间细审,见一切好好的,首饰盒也在,只是随身衣物少去些许,翠儿拉我查看,可主母房间,顺儿不敢擅入,就叫翠儿细审,顺儿使人四处打问,折腾两个时辰,竟无一丝音讯。顺儿本欲入宫禀告主公,可又大半夜的……主公呀,顺儿和翠儿,全府上下,昨儿一宵没睡,候到天亮,寻到天亮啊!”

张仪二话没说,拔腿就向家中飞跑,还没跑下台阶,公子疾的声音由后传来:“相国大人,等等!”

张仪顿住。

公子疾交代内宰几句,让他速报秦王,之后,赶到张仪跟前,悄声:“嫂夫人必是出走了!”

“她……”张仪刚出一字,陡然明白过来,两眼紧盯住他,“你怎么晓得?”

“前日后晌,在下去过张兄府上,将宫中之事晓谕嫂夫人了。”

“你哪能……”张仪跺脚道。

“是王兄旨意。”公子疾轻叹一声,将秦王如何召他,如何要他晓谕香女,他如何对香女讲,香女如何反应,等等,一五一十,尽皆说了。

张仪眉头凝起,猛地想到嵖岈山吴王寨,急急走到外面,跳上辎车,对小顺儿喝道:“快,函谷关!”

驭手二话不说,扬鞭催马,一车直驱城外,径投函谷关而去。

见张仪前往函谷关,公子疾不敢怠慢,急进宫去,秦王这也刚听内宰禀过,冲他问道:“张仪何在?”

“去函谷关了!”

“函谷关?”惠王长吸一口气,“他去那儿做什么?”

“必是拦截夫人!”公子疾应道,“要不,臣这也同去?”

“不必了,”惠王摆手,“让他去吧。”在几前坐下,思忖有顷,轻叹一声,“唉,疾弟,是寡人错了,寡人不该操之过急。他们夫妻相爱多年,该让他们自己处理才是。”

张仪与小顺儿快马加鞭,一路打问,一路驱驰,连走两日,于次日迎黑辰光赶抵关前。

六国攻秦时,关令跟从张仪数日,早已熟识,这见相国亲来,不敢怠慢,当下审看过关简册,未曾发现符合描述的单身女子。

“主公呀,”小顺儿半是嘀咕,半是说给张仪,“主母单身一人,又没骑马,我查验过了,钱也没带,想必只能步行。若是步行,我估摸,这辰光主母顶多赶到宁秦,我们不如守在此地,坐等主母才是!”

经小顺儿这么一讲,张仪眼前顿时浮出香女身无分文、孤单一人奔走于途的场景,眼眶里盈出泪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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