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驿馆里闭门不出的楚王特使不是别人,正是陈轸。

真所谓冤家路窄。于陈轸而言,此番出使当是他有生以来所受命的最苦差事了,然而,令尹举荐,楚王亲旨,只要他想继续留守楚国,也就无可推托。陪他前来的依旧是庄胜。

经过前番使命,庄胜对陈轸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一连闭门数日,陈轸于次日晨起,驱车径来秦军大营,求见张仪。

陈轸赶到时,蜀王通国和巴子梓犨已先一步抵达,正在帐外恭候。观二人焦急之态,似乎求见并不顺利。

陈轸大步走过去,走到二人跟前时,眼也不瞟,径打前面走过,直至帐外,掏出名帖,以楚王特使名义,请求照会秦国主将。

有顷,一人走出帐门。

让陈轸喜出望外的是,来人不是别个,竟是魏章。

魏章走到陈轸跟前,长揖:“楚国特使,秦国主将有请!”

陈轸以外交使节身份回过一礼,在魏章的陪护下,在巴子、梓犨的惊恐注目下,昂首阔步走进秦国中军大帐。

张仪端坐主位,见他进来,屁股动也没动,面上却作惊讶,转对身边的司马错道:“咦,这不是陈上卿吗?一家人哪,怎么说是楚王特使呢?”

“张将军、司马将军,”陈轸近前,揖道,“楚王特使陈轸有礼了。”

“慢慢慢,”张仪故意抓耳挠腮,“在下这脑袋不好使了。上卿别不是没睡醒吧,如果在下没有记错,上卿应该是秦王特使才是!”

“张将军没有记错,”陈轸沉声应道,“一年之前,陈轸是秦国特使,奉秦王之命使楚。一个月之前,陈轸是楚国特使,奉楚王之命使秦。”

“好好好,”张仪慢腾腾地鼓几下掌,“特使真是大忙人哪。不过,若是论起名分来,”倾身向前,故作神秘,“据在下所知,陈特使恐怕这还漏掉一个呢!”

“敢问其详。”

“数月之前,女几山有个叫崆峒子的上仙,说是与特使大人有点儿貌似。”

见张仪一口点出这个绝密,陈轸着实吃惊不小,身子略略一晃,勉强稳住。上次陈轸使蜀,根本没有对外声张,知晓此情的几人,开明王、柏灌、柏青等,全都死了。再就是庄胜夫妇,可他们……

“呵呵呵,”不及陈轸细想,张仪只管把此事往死里砸,“在下也是道听途说,仅此而已,不定冤枉了陈特使呢。特使是何等样人,这装神弄鬼之事,哪能做得出来呢?”

“确有此事。”陈轸再无退路,坦然承认。

“哦?”张仪大张两目,盯视陈轸足足一息辰光,方才收住目光,连拍几下脑袋,不无揶揄,“啧啧啧,真还是在下看走眼了,陈上卿原来不是凡品啊!”说着,动作夸张地站起身子,“凡人张仪不知上仙驾临,失敬,失敬。”礼让席位,“上仙请坐!”

陈轸长叹一声,在席位上坐下,正襟闭目。

“上仙请用天水。”张仪亲手端起一杯清水,放在陈轸几案前,回身坐下,倾身说道,“听闻上仙不仅为开明王芦子寻到爱妃,还激励开明王引领大军十万征伐其胞弟苴侯葭萌,大战白龙水怪,真正令人振奋呢!在下虽为俗人,却生性好奇,愿听上仙细述此事。”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陈轸拱手,“陈轸健忘,记不起了,还请张将军宽谅。”

“呵呵呵,”张仪拱手回过一礼,“好好好,上仙既然健忘,在下就候上仙忆起时再听不迟。上仙此来,可有要事?”

“张将军,”陈轸再次拱手,“陈轸此来,是奉楚王旨令,与张将军商榷巴国之事!”

“哦?”张仪倾身向前,故作不知,“巴国怎么了?”

“巴、楚为边界、盐泉诸事,世代争执。”陈轸一口外交辞令,“就在不久之前,巴人趁蜀、苴起争,再度打劫,不仅沿江水寻衅滋事,且还扬言犯郢,楚王震怒,旨令将军庄乔出兵教训巴人。今蜀、苴之争已了,楚王使在下与将军商榷一个可行方案,好使川中早一日息事宁人,回归秩序。”

“敢问特使,”张仪不再打哈哈,直入主题,“楚王既欲商榷,想必已有预案,在下愿闻其详。”

“巴人原籍巴山,”陈轸从袖中掏出巴国详图,摆在几案上,在图上画个大圈,“就是这片山地。至于这川中巴地,原为荆人所有,只是在近百年内才被巴人强夺。楚王之意是,所有巴人徙回原籍,巴人在巴山以西、江水以南之地,由秦、楚分界治理!”

“敢问界分何处?”

“将军请看,”陈轸取过朱笔,在图上画出几条弯弯曲曲的红线,“江水以北,以巴水为界,巴水以西,归秦。江水以南,以江州为界,江州以东,包括江州、江水沿线三十里方圆,归楚!”

“在下代秦王谢楚王美意。”张仪凝眉沉思有顷,抱拳说道,“只是,疆土之事,既为王侯所有,就非臣属所能决断。此案既为楚王所提,秦王也当认可才是。敬请特使少安毋躁,在下这就使斥候将楚王美意,连同此图,转奏秦王,俟有旨意,在下立即知会特使,如何?”

“谢张将军。”陈轸将图双手呈上,起身拱手,“将军百忙,在下就不打扰了。”

“恭送特使。”张仪起身,回过礼,示意魏章。

魏章礼送陈轸出帐。

听到陈轸走远,张仪转对司马错笑道:“在下这出戏说完了,下一出该由将军来。”说毕,将地图顺手递过,“此图正好让巴国那个火暴子看看!”又转对参将,“有请蜀王,有请巴子!”

在参将出去请人时,张仪起身,见帐中并无他人,只有一身卫士服的香女站在旁侧侍奉茶水,遂唤她过来,冷不丁出手,一把揽紧她的蛮腰,嘻嘻笑道:“此地耍完了,侍卫大人,这请侍奉本将榻上耍去!”

香女挣脱开,斜睨一下正在望着他们呵呵直乐的司马错一眼,一脸羞红,嗔怪他道:“瞧你,没个场合,没个辰光,没个正经,哪里像个三军主将?”

“哈哈哈,那就不做三军主将了,在下只做你这一军主将!”话音落处,张仪再次将她揽起,拥她隐向旁侧的暗门。

接后一月,就在陈轸依张仪之约守在成都恭候秦王旨意时,一万秦军却在魏章统领下,悄无声息地兵出葭萌,乘筏沿潜水漂至阆中,会合此前援巴的张若部三千秦卒及巴子梓犨精选的三千巴国勇士,改走陆路,昼伏夜行,向东直插,横渡巴水,穿越三道南北向的山脉,沿一条人迹罕至的南北峡谷直插涪陵,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向楚军营地发动猛攻。

先期楚军加上后期陆续赶至的援军,楚军在巴总兵员已逾六万,但大部分屯守于江州、垫江等新开拓的巴地,此时已成为楚人大后方的涪陵,仅有守军一万左右,因有守护粮草辎重任务,战力更是降低。战斗从黎明前开始,至太阳一竿高时基本结束,秦人共斩首二千余,俘获近万,楚人囤积于此的大量辎重,也于一日之间,成为秦人囊中之物。

涪陵东西控扼江水,向南控扼乌江,堪为楚人出入的咽喉要地和库房基地。涪陵失陷,楚军慌乱。在江州中军大帐指挥攻巴的主将庄乔闻报大惊,刚要组织反攻,又有战报传来,早已屯防于蜀、巴边界一线的各路秦军,皆于一夜之间越过蜀界,有条不紊地逼向楚军营垒,摆开决战阵势。

真正要命的却是巴人。

巴子梓犨以巴水、江州之西土地全部赠予秦人为条件,换取秦人出兵,帮他们赶走楚人,夺回盐泉。协议达成后,秦人终于出兵,巴人大受鼓舞,巴王迅速纠集两万名勇士,亲引大军沿潜水顺流而下,向楚军水师疯狂进攻。

楚人数面受敌,后路被断,庄乔无奈,只好下令撤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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