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巢子合上书卷,饱经风霜的老脸上再现忧容,平阳惨案的场景浮在眼前:

——院子里横七竖八全是尸体,死状各异。——两个孩子旁边,一溜儿躺着十数具女尸,个个衣衫不整,显然在被屠杀前遭集体奸污。

——告子一脸疑惑地望着随巢子:“巨子,老人他……”

——敲锣老人迈着僵尸般的步伐渐去渐远。

……

随巢子思绪回来,长叹一声:“唉,秦国若以此书治国,天下大祸矣!”

魏使驿馆里,戚光使人打包行李,收拾行囊。

陈轸从外面进来,诧异地盯住他:“戚光,这是做啥?”

戚光停下收拾,看向他:“准备回安邑呀!”

“谁让你准备回安邑了?”

“咦,”戚光怔了,“商鞅不是已经死了吗?”

“唉,”陈轸夸张地摇几下头,“你个戚光呀,该忙的不忙,不该忙的瞎忙。快去备车,太师府!”

太师府的正堂里摆着香案,案上供着牌位,上书“三百贤士英灵”,再前面是个精致的祭器,上面摆着商鞅满是污血与灰土的人头。甘龙、杜挚、公孙贾等群聚一堂,祭拜因抗法而在渭水边被商鞅腰斩的亡灵。

大宗伯赵良主持祭礼,气氛凝重而压抑。

陈轸大步走进来,站在香案的前面,久久地凝视商鞅变形、污秽的容貌。良久,陈轸朝这个脏头深鞠一躬。

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甘龙感慨万千:“陈上卿这般重情重义,实出老朽意外!”

陈轸看向他道:“不是在下重情,而是你们祭在这儿的,实在是个不朽的人!”

杜挚等皆是震惊,无不愠怒地看向陈轸。

公孙贾目光逼视:“陈轸,你……说谁不朽?”

陈轸指向商鞅的头:“这个人!”

众人皆怒,纷纷围向陈轸。

甘龙以眼神斥退众人,看向陈轸:“陈上卿,你来此地,说这等话,依旧是因为他是你的兄弟吗?”

陈轸摇头:“非也。”

“既然非也,你且说说,他为何不朽?”

陈轸看向甘龙、赵良等:“诸位请随轸来!”说着大步走出。

甘龙等人互看一眼,跟他出来,走进西厢偏厅。甘龙主席,陈轸、赵良客席,杜挚、公孙贾侍坐。

陈轸从袖中摸出朱佗交给他的羊皮,递给甘龙:“太师请看这个!”

甘龙展开,阅读。

甘龙的一双老眉翘动起来,呼吸越来越急促。

“太师,这是商鞅的绝书!”

甘龙急切道:“此书……”

“它不是书,只是书的片断,是朱佗寻机抄录下来的。它的正本,洋洋洒洒一厚册子,若是不出在下所料,此时当在秦公案头!”

甘龙长吸一口气,老眉凝起。

“将刑之时,在下给商鞅饯行,商鞅留下一句话,太师或感兴趣。”

甘龙抬头看他:“何话?”

陈轸模仿商鞅话音:“卫鞅身可以死,名却不灭。”又指甘龙手中的丝帛,“他的这个名,当在此书之中!”

“上卿讲得是。”甘龙转对杜挚、公孙贾道,“十几年来,老朽一直在琢磨商鞅的法,其中一些,老朽搞明白了,另有一些,老朽百思不得其解。”扬了下手中的羊皮,“今天,看了这块羊皮,老朽得解了!”

杜挚、公孙贾直盯羊皮。

甘龙将羊皮递给赵良:“你们几个也都看看。”

赵良接过,杜挚、公孙贾急不可待地凑过头。三人阅毕,惊诧、愤怒交集,纷纷抬头看向甘龙。

“你们这都看到了吧?”甘龙愤愤说道,“‘王者,国不蓄力,民不积粟。’这是什么东西?国家不积力,百姓不积粟,反而能王天下?‘圣人之为国也,壹赏,壹刑,壹教。’古往今来,哪个圣人是这么‘为’国的?只有他卫鞅!还有这‘民弱国强,民强国弱’,他这是想把秦国带到哪儿去?”

“太师说得是,真正可怕的是这几句,”赵良指着羊皮,“‘以强攻强弱,强存。以弱攻弱强,强去。强存则弱,强去则王。故以强攻弱,削。以弱攻强,王也。’”

杜挚来劲了:“嘿,这几句在下正费解呢,请先生解之。”

“卫鞅是说,以强民来攻杀强民和弱民,剩下的是强民;以弱民来攻杀弱民与强民,剩下的是弱民。国有强民则弱。国无强民则王。所以,以强民攻弱民,国弱。以弱民攻强民,则王天下。”

“这……何谓强民?何为弱民?”

“在座诸位,当是强民仆役、鄙夫,当是弱民。”

杜挚以拳击案:“让仆役、鄙夫来治理我等,反而能够王天下,哪来这等浑理?”

“还有这句,‘国以善民治奸民者,必乱,至削;国以奸民治善民者,必治,至强。’”

公孙贾恍然若悟:“怪道他府中用的全是奸民!”

杜挚朝案上又是一拳:“真该将他碎尸万段!”

陈轸苦笑:“即使碎尸万段,只要这部书在,只要商君的法令行于秦国,商君就永远是商君,诸位的后世,只能成为大字不识、只会耕种的弱民!”

公孙贾恨恨说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太师,我们要求废法!”

甘龙沉思有顷,抬头,扫视众人,长叹一声:“唉,成为弱民倒在其次,老朽所虑,是我大秦国的长治久安哪!”

杜挚不解了:“大秦的长治久安?”

甘龙转对老家宰:“备驾!”

公孙贾看向他:“太师?”

甘龙从公孙贾手中拿过羊皮:“老朽这去面君!”起身。

陈轸摆手喝止:“太师且慢!”

甘龙看向他。

陈轸指向那块羊皮:“太师此去,千万甭提这个!”

公孙贾看向他,不解道:“咦,为什么不能提?”

“一是它来路不正,二是它属于在下。”

甘龙点头应道:“嗯,上卿提醒得是。”将羊皮还给陈轸,“上卿,老朽多谢了!”

陈轸双手接过,拱手:“祝太师驾到功成!”

秦宫偏殿里,甘龙缓缓跪下。

惠文公诧异道:“老太师,方才不是见过礼了吗,你这……”起身,欲拉他起来。

“君上,老臣此跪,只为一请!”

“太师何请?”

“为我大秦的千年大业计,老朽恳请君上颁诏废法!”

惠文公吸一口气:“废法?废何法?”

甘龙一字一顿:“叛国逆贼所立的新法!”

惠文公缓缓坐下。

“君上,老臣此请,非为家室计,而是为我大秦基业啊!”

“老太师,你请坐下,慢慢讲!”

“谢君上!”甘龙起身,坐下,“君上,就老臣所察,商鞅是个彻头彻尾的奸贼,以巧言令色迷惑先君,以严刑苛法祸我臣民,钳我臣民之口,辱我臣民之身,虐我臣民之心,致使举国之民敢怒而不敢言,即使先君也被他裹胁,唯他马首是瞻。所幸君上英明,以奸贼之道治奸贼之身,举国欢腾。老臣以为,君上既除逆贼,就当废奸贼之法,否则,奸贼身死,其法长留,岂不是继续祸殃百姓吗?”

惠文公微微一笑:“老太师,说下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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