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他有着一双忧心忡忡的眼睛。他从门外走进来时仿佛让人觉得他心情沉重。马哲看着他,心想这就是精神病医院的医生。

昨天这时候,局长对马哲说:“我们为你找到了一条出路,明天精神病医生就要来为你诊断,你只要说些颠三倒四的话就行了。”马哲似听非听地望着局长。

“还不明白?只要能证明你有点精神失常,你就没事了。”

现在医生来了,并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局长和妻子坐在他身旁。他感到他俩正紧张地看着自己,心里觉得很滑稽。医生也在看着他,医生的目光很忧郁,仿佛他有什么不快要向马哲倾吐似的。

“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他看到医生的嘴唇嚅动了一下,然后有一种声音飘了过来。

“你哪一年出生的?”医生重新问了一句。

他听清了,便回答:“五一年。”

“姓名?”

“马哲。”

“性别?”

“男。”

马哲觉得这种对话有点可笑。

“工作单位?”

“公安局。”

“职务?”

“刑警队长。”

尽管他没有朝局长和妻子看,但他也已经知道了他们此刻的神态。他们此刻准是惊讶地望着他。他不愿去看他们。

“你什么时候结婚的?”医生的声音越来越忧郁。

“八一年。”

“你妻子是谁?”

他说出了妻子的名字,这时他才朝她看了一眼,看到她正怔怔地望着自己。他不用去看局长,也知道他现在的表情了。

“你有孩子吗?”

“没有。”他回答,但他对这种对话已经感到厌烦了。

“你哪一年参加工作的?”

马哲这时说:“我告诉你,我很正常。”

医生没理睬,继续问:“你哪一年出生的?”

“你刚才已经问过了。”马哲不耐烦地回答。

于是医生便站了起来,当医生站起来时,马哲看到局长已经走到门口了,他扭过头去看妻子,她这时正凄凉地望着自己。

医生已经是第四次来了。医生每一次来时脸上的表情都像第一次,而且每一次都是问着同样的问题。第二次马哲忍着不向他发火,而第三次马哲对他的问话不予理睬。可他又来了。

妻子和局长所有的话,都使马哲无动于衷。只有这个医生使他心里很不自在。当医生迈着沉重的脚步,忧心忡忡地在他对面坐下来时,他立刻垂头丧气了。他试图从医生身上找出一些不同于前三次的东西。可医生居然与第一次来时一模一样的神态。这使马哲感到焦躁不安起来。

“你哪一年出生的?”

又是这样的声音,无论是节奏还是音调都与前三次无异。这声音让马哲觉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你哪一年出生的?”医生又问。

这声音在折磨着他。他无力地望了望自己的妻子。她正鼓励地看着他。局长坐在妻子身旁,局长此刻正望着窗外。他感到再也无法忍受了,他觉得自己要吼叫了。

“八一年。”马哲回答。

随即马哲让自己的回答吃了一惊。但不知为何他竟感到如释重负一样轻松起来。于是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医生继续问:“姓名?”

马哲立刻回答了妻子的姓名。随后向妻子望去。他看到她因高兴和激动眼中已经潮湿。而局长此刻正转回脸来,满意地注视着他。

“工作单位?”

马哲迟疑了一下,接着说:“公安局。”随后立即朝局长和妻子望去,他发现他俩明显地紧张了起来,于是他对自己回答的效果感到很满意。

“职务?”

马哲回答之前又朝他们望了望,他们此刻越发紧张了。于是他说:“局长。”说完他看到他俩全松了口气。

“你什么时候结婚的?”

马哲想了想,然后说:“我还没有孩子。”

“你有孩子吗?”医生像是机器似的问。

“我还没结婚。”马哲回答,他感到这样回答非常有趣。

医生便站起来,表示已经完了。他说:“让他住院吧。”

马哲看到妻子和局长都目瞪口呆了,他们是绝对没有料到这一步的。

“让我去精神病医院?”马哲心想,随后他不禁哧哧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响,不一会他哈哈大笑了。他边笑边断断续续地说:“真有意思啊。”

一九八七年五月二十日

一九八六年

多年前,一个循规蹈矩的中学历史教师突然失踪,扔下了年轻的妻子和三岁的女儿。从此他销声匿迹了。经过了动荡不安的几年,他的妻子内心也就风平浪静。于是在一个枯燥的星期天里她改嫁他人,女儿也换了姓名。那是因为女儿原先的姓名与过去紧密相连。然后又过了十多年,如今她们离那段苦难越来越远了,她们平静地生活。那往事已经烟消云散无法唤回。

当时突然失踪的人不只是她丈夫一个。但是“文革”结束以后,一些失踪者的家属陆续得到了亲人的确切消息,尽管得到的都是死讯。唯有她一直没有得到。她只是听说丈夫在被抓去的那个夜晚突然失踪了,仅此而已,告诉她这些的是一个商店的售货员,这人是当初那一群闯进来的红卫兵中的一个。他说:“我们没有打他,只是把他带到学校办公室,让他写交待材料,也没有派人看守他,可第二天发现他没了。”她记得丈夫被带走的翌日清晨,那一群红卫兵又闯了进来,是来搜查她的丈夫。那售货员还补充道:“你丈夫平时对我们学生不错,所以我们没有折磨他。”

不久以前,当她和女儿一起将一些旧时的报刊送到废品收购站去,在收购站乱七八糟的废纸中,突然发现了一张已经发黄,上面布满斑斑霉点的纸,那纸上的字迹却清晰可见。纸上这样写着:

五刑:墨、劓、刖、宫、大辟。

先秦:炮烙、剖腹、斩、焚……

战国:抽肋、车裂、腰斩……

辽初:活埋、炮掷、悬崖……

金:击脑、棒杀、剥皮……

车裂:将人头和四肢分别拴在五辆车上,以五马驾车,同时分驰,撕裂躯体。

凌迟:执刑时零刀碎割。

剖腹:剖腹观心。

……

废品收购站里杂乱无章,一个戴老眼镜的小老头站在磅秤旁。女儿已经长大,她不愿让母亲动手,自己将报刊放到秤座上去。然后掏出手帕擦起汗来,这时她感到母亲从身后慢慢走开,走向一堆废纸。而小老头的眼睛此刻几乎和秤杆凑在了一起。她觉得滑稽,便不觉微微一笑。随后她蓦然听到一声失声惊叫,当她转过身去时,母亲已经摔倒在地,而且已经人事不省了。

他们把他带到自己的办公室后,让他坐下,又勒令他老老实实写交待材料。然后都走了,没留下看管他的人。

办公室十分宽敞,两支日光灯此刻都亮着,明晃晃的格外刺眼。西北风在屋顶上呼啸着。他就那么坐了很久。就像这幢房屋在惨白的月光下,在西北风的呼啸里默默而坐一样。

他看到自己正在洗脚,妻子正坐在床沿上看着他们的女儿。他们的女儿已经睡去,一条胳膊伸到被窝外面。妻子没有发现,妻子正在发呆。她还是梳着两根辫子,而且辫梢处还是用红绸结了两个蝴蝶结。一如第一次见到她走来一样,那一次他俩擦肩而过。

现在他仿佛看到两只漂亮的红蝴蝶驮着两根乌黑发亮的辫子在眼前飞来飞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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