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我胆小如鼠(8)
第246章 我胆小如鼠(8)
大伟穿着那件深色的雨衣,向街上走去。星星在三天前那个下午,戴上纸眼镜出门以后再也没有回来,大伟驼着背走去,他经常这样回来。李英站在雨中望着丈夫走去,她没有撑伞,雨打在她的脸上。这个清晨她突然停止了哭泣。
他看到吴全的妻子从敞开的屋门走出来,她没有从简易棚里走出来。隆起的腹部使她两条腿摆动时十分粗俗。她从他窗下走了过去。
“她要干什么?”林刚问。
“可能去找人。”是王洪生回答。
他们还在下面站着。清晨的宁静总是不顺利。他曾在某个清晨躺在大宁河畔,四周的寂静使他清晰地听到了河水的流动,那来自自然的声音。
她回来时推着一辆板车,她一直将板车推到自己屋门口停下,然后走入屋内。隆起的腹部使她的举止显得十分艰难。她从屋内出来时更为艰难,她抱着一个人。她居然还能抱着一个人走路。有人上去帮助她。他们将那个人放在了板车上。她重新走入屋内,他们则站在板车旁。他看到躺在板车里那人的脸刚好对着他,透过清晨的细雨他看到了吴全的脸。那是一张丧失了表情的脸,脸上的五官像是孩子们玩积木时搭上去的。她重又从屋里出来,先将一块白布盖住吴全,然后再将一块雨布盖上去,有人打算去推车,她摇了摇手,自己推起了板车。板车经过窗下时,王洪生和林刚走上去,似乎是要帮助他。她仍然是摇摇手。雨点打在她微微仰起的脸上,使她的头发有些纷乱。他看清了她的脸,她的脸使他想起了一支《什么是伤心》的曲子。她推着车,往街的方向走去。她走去时的背影摇摇晃晃,两条腿摆动时很艰难,那是因为腹中的孩子,尚未出世的孩子和她一起在雨中。
不久之后那块空地上将出现一个新的孩子,那孩子摸着墙壁摇摇晃晃地走路,就像他母亲的现在。孩子很快就会长大,长到和现在的星星一样大。这个孩子也会喜欢箫声,也会经常偷偷坐到他的脚旁。
她走去时踩得雨水四溅,她身上的雨衣有着清晨的亮色,他看清了她走去时是艰难而不是粗俗。一个女人和一辆板车走在无边的雨中。
在富春江畔的某个小镇里,他看到了一支最隆重的送葬队伍。圈和街道一样长,三十支唢呐仰天长啸,哭声如旗帜一样飘满了天空。
第五节
一
一片红色的果子在雨中闪闪发亮,参差其间的青草摇晃不止。这情景来自最北端小屋的窗上。
街道两端的雨水流动时,发出河水一样的声响。雨遮住了前面的景色,那片红果子就是这样脱离了操场北端的草地,在白树行走的路上闪闪发亮。在这阴雨弥漫的空中,红色的果子耀眼无比。
四天前的这条街道曾经像河水一样波动起来,那时候他和王岭坐在影剧院的台阶上。那个下午突然来到的地震,使这条街道上充满了惊慌失措的情景。当他迅速跑回最北端的小屋时,监测仪没有出现异常情况。后来,梅雨重又猛烈起来以后,顾林他们来到了他的面前。
就在这里,那棵梧桐树快要死去了。他的脑袋就是撞在这棵树上的。
顾林他们挡住了他。
“你说。”顾林怒气冲冲,“你是在造谣。”
“我没有造谣。”
“你再说一遍地震不会发生。”
他没有说话。
“你说不说?”
他看到顾林的手掌重重地打在自己脸上,然后胸膛挨了一拳,是陈刚干的。
陈刚说:“你只要说你是在造谣,我们就饶了你。”
“监测仪一直很正常,我没有造谣。”
他的脸上又挨了一记耳光。
顾林说:“那么你说地震不会发生。”
“我不说。”
顾林用腿猛地扫了一下他的脚,他摇晃了一下,没有倒下。陈刚推开了顾林,说:“我来教训他。”
陈刚用脚猛踢他的腿。他倒下去时雨水四溅,然后是脑袋撞在梧桐树上。
就在这个地方,四天前他从雨水里爬起来,顾林他们哗哗笑着走了。他很想告诉他们,监测仪肯定监测到那次地震,只是当初他没在那座最北端的小屋,所以事先无法知道地震。但是他没有说,顾林他们走远以后还转过身来朝他挥了挥拳头。当初他没在小屋里,所以他不能说。
一片树叶在街道的雨水里移动。最北端小屋的桌面布满水珠,很像是一张雨中的树叶。四天来他首次离开那间小屋。监测仪持续四天没有出现异常情况。现在他走向县委大院。
那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和蔼可亲。他和顾林他们不一样,他会相信他所说的话。
他已经走入县委大院,在很多简易棚中央,是他的那个最大的简易棚。他走在街上时会使众人仰慕,但他对待他亲切和蔼。
他已经看到他了,他坐在床上疲惫不堪。四天前在他身边的人现在依然在他身边。那人正在挂电话。他在他们棚口站着。他看到了他,但是他没有注意,他的目光随即移到了电话上。
他犹豫了很久,然后说:“监测仪一直很正常。”
电话挂通了。那人对着话筒说话。
他似乎认出他来了,他向他点点头。那人说完了话,把话筒搁下。他急切地问:“怎么样?”
那人摇摇头:“也没有解除警报。”
他低声骂了一句:“他娘的,这日子怎么过。”随后他才问他,“你说什么?”
他说:“四天来监测仪一直很正常。”
“监测仪?”他看了他很久,接着才说,“很好,很好。你一定要坚持监测下去,这个工作很重要。”
他感到眼前出现了几颗水珠。他说:“顾林他们骂我是造谣。”
“怎么可以骂人呢。”他说,“你回去吧。我会告诉你们老师去批评骂你的同学。”
物理老师说过:“监测仪可以预报地震。”
他重新走在了街上。他知道他会相信他的。然后他才发现自己没有告诉他一个重要情况,那就是监测仪肯定监测到了四天前的小地震,可是当初他没在场。
以后告诉他吧。他对自己说。
物理老师的妻子此刻正坐在简易棚内,透过急泻的雨水能够望到她的眼睛。她曾经在某个晴朗的下午和他说过话。那时候操场上已经空空荡荡,他独自一人往校门走去。
“这是你的书包吗?”她的声音在草地上如突然盛开的遍地鲜。对书包的遗忘,来自她从远处走来时的身影。
“白树。”
雨水在空中飞舞。呼喊声来自雨水滴答不止的屋檐下,在陈旧的黑色大门前坐着陈刚。
“你看到顾林他们吗?”
陈刚坐在门槛上,蜷缩着身体。
白树摇摇头。飘扬的雨水阻隔着他和陈刚。
“地震还会不会发生?”
白树举起手抹去脸上的雨水。他说:
“监测仪一直很正常。”他没有说地震不会发生。
陈刚也抹了一下脸,他告诉白树:
“我生病了。”
一阵风吹来,陈刚在风中哆嗦不止。
“是发烧。”
“你快点回去吧。”白树说。
陈刚摇摇头:“我死也不回简易棚。”
白树继续往前走去。陈刚已经病了,可老师很快就要去批评他。四天前的事情不能怪他们。他不该将过去的事去告诉县革委会主任。
吴全的妻子推着一辆板车从雨中走来。车轮在街道滚来时水珠四溅,风将她的雨衣胡乱掀动。板车过来时风让他看到了吴全宁静无比的脸。生命闪耀的目光在父亲的眼睛里猝然死去,父亲脸上出现了安详的神色。吴全的妻子推着板车艰难前行。
多年前的那个傍晚霞光四射,吴全的妻子年轻漂亮。那时候没有人知道她会嫁给谁。在那座大桥上,她和吴全站在一起。有一艘木船正从水面上摇曳而来,两端的房屋都敞开着窗户,水面上漂浮着树叶和菜叶。那时候他从桥上走过,提着油瓶望着他们。还有很多人也像他这样望着他们。
那座木桥已经拆除,后来出现的是一座水泥桥。他现在望到那座桥了。
二
物理老师的妻子一直望着对面那堵旧墙,雨水在墙上飞舞倾泻,如光芒般四射。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的情景,此刻依然生机勃勃。旧墙正在接近青草的颜色,雨水在墙上刷刷奔流,丝丝亮光使她重温了多年前的某个清晨,她坐在餐桌旁望着窗外一片风中青草,青草倒向她目光所去的方向。
——太阳出来了。老师念起了课文。
——太阳出来了。同学跟着念。
——光芒万丈。
——光芒万丈。
日出的光芒生长在草尖上,丝丝亮光倒向她目光所去的方向。旧墙此刻雨中的情景,是在重复多年前那个清晨。
四天前鼓舞人心的撤离只是昙一现。地震不会发生的消息从校外传来,体育老师最先离去,然后是她和丈夫。他们的撤离结束在那堵围墙下。那时候她已经望到那扇乳黄色家门了,然而她却开始往回走了。住在另一扇乳黄色屋门里的母亲喜欢和猫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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