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14)
前言
饱尝了人生绵延不绝的祸福、恩怨和悲喜之后,风烛残年的陆游写下了这样的诗句:“老去已忘天下事,梦中犹见牡丹。”生活在公元前的贺拉斯说:“我们的财产,一件件被流逝的岁月抢走。”
人们通常的见解是,在人生的旅途上走得越是长久,得到的财富也将越多。陆游和贺拉斯却暗示了我们反向的存在,那就是岁月抢走了我们一件件的财产,最后是两手空空,已忘天下事,只能是“犹见”牡丹,还不是“已见”,而且是在虚无的梦中。
古希腊人认为每个人的体内都有一种维持生机的气质,这种气质名叫“和谐”。当陆游沦陷在悲凉和无可奈何的晚年之中,时隐时现的牡丹让我们读到了脱颖而出的喜悦,这似乎就是维持生机的“和谐”。
我想这应该就是记忆。当漫漫的人生长途走向尾声的时候,财富荣耀也成身外之物,记忆却显得极为珍贵。一个偶然被唤醒的记忆,就像是小小的牡丹一样,可以覆盖浩浩荡荡的天下事。于是这个世界上出现了众多表达记忆或者用记忆来表达的书籍。我虽然才力上捉襟见肘,也写下过一本被记忆贯穿起来的书——《在细雨中呼喊》。我要说明的是,这虽然不是一部自传,里面却是云集了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感受和理解,当然这样的感受和理解是以记忆的方式得到了重温。
马塞尔·普鲁斯特在他那部像人生一样漫长的《追忆似水年华》里,有一段精美的描述。当他深夜在床上躺下来的时候,他的脸放到了枕头上,枕套的绸缎可能是穿越了丝绸之路,从中国运抵法国的。光滑的绸缎让普鲁斯特产生了清新和娇嫩的感受,然后唤醒了他对自己童年脸庞的记忆。他说他睡在枕头上时,仿佛是睡在自己童年的脸庞上。这样的记忆就是古希腊人所说的“和谐”,当普鲁斯特的呼吸因为肺病困扰变得断断续续时,对过去生活的记忆成为了维持他体内生机的气质,让他的生活在叙述里变得流畅和奇妙无比。
我现在努力回想,十二年前写作这部《在细雨中呼喊》的时候,我是不是时常枕在自己童年和少年的脸庞上?遗憾的是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我倒是在记忆深处唤醒了很多幸福的感受,也唤醒了很多辛酸的感受。
二〇〇三年五月二十六日
[《现实一种》意大利文版(1997年)序]
前言
这里收集了我的四个故事,在十年前,在潮湿的阴雨绵绵的南方,我写下了它们,我记得那时的稿纸受潮之后就像布一样的柔软,我将暴力、恐惧、死亡,还有血迹写在了这一张张柔软之上。
这似乎就是我的生活,在一间临河的小屋子里,我孤独地写作,写作使我的生命活跃起来,就像波涛一样,充满了激情。那时候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作品里的暴力和死亡,是别人告诉了我,他们不厌其烦地说着,要我明白这些作品给他们带去了难受和恐怖,我半信半疑了一段时间后,开始相信他们的话了。那段时间,他们经常问我:为什么要写出这样的作品?他们用奇怪的目光注视着我,问我:为什么要写这么多的死亡和暴力?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在这个问题上,我知道的并不比他们多,这是作家的难言之隐。我曾经请他们去询问生活:为什么在生活中会有这么多的死亡和暴力?我相信生活的回答将是缄口不言。
现在,当einaudi出版社希望我为这四个故事写一篇前言时,我觉得可以谈谈自己的某些遥远的记忆,这些像树叶一样早已飘落却始终没有枯萎的记忆,也许可以暗示出我的某些写作。我的朋友mita masci,这位出色的翻译家希望我谈谈来自生命的一些印象,她的提醒很重要,往往是这些隐秘的、零碎的印象决定了作家后来的写作。
我现在要谈的记忆属于我的童年。我已经忘记了我的恐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让我铭心刻骨的是树梢在月光里闪烁的情景,我觉得这就是我童年的恐惧。在夜深人静之时,我躺在床上,透过窗户看到树梢在月光里的抖动和闪烁,夜空又是那么的深远和广阔,仿佛是无边无际的寒冷。我想,这就是我最初的、也是最为持久的恐惧。直到今天,这样的恐惧仍然伴随着我。
对于死亡和血,我却是心情平静。这和我童年生活的环境有关,我是在医院里长大,我经常坐在医院手术室的门口,等待着那位当外科医生的父亲从里面走出来。我的父亲每次出来时,身上总是血迹斑斑,就是口罩和手术帽上也都沾满了鲜血。有时候还会有一位护士跟在我父亲的身后,她手提一桶血肉模糊的东西。
当时我们全家就住在医院里,我窗户的对面就是医院的太平间,那些因病身亡的人,在他们的身体被火化消失之前,经常在我窗户对面的那间小屋子里躺到黎明,他们亲人的哭声也从漫漫黑夜里响彻过来,在黎明时和日出一起升起。
在我年幼时,在无数个夜晚里,我都会从睡梦里醒来,聆听失去亲人以后的悲哀之声,我觉得那已经不是哭泣了,它们是那么的漫长持久,那么的感动人心,哭声里充满了亲切,那种疼痛无比的亲切。后来的很多时候,当我回忆起这些时,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是世上最为动人的歌谣。
那时候我发现了一个事实,很多人都是在黑夜里死去的。于是在白天,我经常站在门口,端详着对面那间神秘的小屋,在几棵茂盛的大树下面,它显得孤单和寂寞,没有门,有几次我走到近旁向里张望,看到里面只有一张水泥床,别的什么都没有看到。有一次我终于走了进去,我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中午,我走了进去,我发现这间属于死者中途的旅舍十分干净,没有丝毫的垃圾。我在那张水泥床旁站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伸手摸到了它,我感受到了无比的清凉,在那个炎热的中午,它对于我不是死亡,而是生活。
于是在后来的最为炎热的时候,我会来到这间小屋,在凉爽的水泥床上,在很多死者躺过的地方,我会躺下来,完成一个美好的午睡。那时候我年幼无知,我不害怕死亡,也不害怕鲜血,我只害怕夜晚在月光里闪烁的树梢。当然我也不知道很多年以后会从事写作,写下很多死亡和鲜血,而且是写在受潮以后的纸上,那些极其柔软的稿纸上。
北京,一九九七年六月十一日
[《99余华小说新展示——6卷》自序]
前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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