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11)

人老珠黄的客栈老板娘对年轻时代的回忆,似乎集中了村民对城堡权威的共同体验。这个曾经被克拉姆征召过三次的女人,与克拉姆三次同床的经历构成了她一生的自我荣耀,也成为了她的丈夫热爱她和惧怕她的唯一理由。这一对夫妇直到晚年,仍然会彻夜未眠地讨论着克拉姆为什么没有第四次征召她,这几乎就是他们家庭生活的唯一乐趣。弗丽达是另外一个形象,这是一个随心所欲的形象。她的随心所欲是因为曾经是克拉姆的情妇,这样的地位是村里的女人们梦寐以求的,可是她轻易地放弃了,这是她性格里随心所欲的结果,她极其短暂并且莫名其妙地爱上了k,然后她以同样的莫名其妙又爱上了k的助手杰里米亚。在卡夫卡眼中,弗丽达代表了另一类的体验,有关性和权力的神秘体验,也就是命运的体验,她性格的不确定似乎就是命运的不确定。这个曾经有着无穷的生气和毅力的弗丽达,和k短短地生活了几天后,她的美丽就消失了。卡夫卡的锋利之笔再次指向了权力:“她形容憔悴是不是真的因为离开了克拉姆?她的不可思议的诱惑力是因为她亲近了克拉姆才有的,而吸引k的又正是这种诱惑力。”尽管弗丽达和k与客栈老板夫妇绝然不同,可是他们最终殊途同归。卡夫卡让《城堡》给予了我们一个刻薄的事实:女人的美丽是因为亲近了权力,她们对男人真正的吸引是因为她们身上有着权力的幻影。弗丽达离开了克拉姆之后,她的命运也就无从选择,“现在她在他的怀抱里枯萎了”。阿玛丽亚的形象就是命运中悲剧的形象。在客栈老板娘和弗丽达顺从了权力之后,卡夫卡指出了道路的另一端,也就是阿玛丽亚的方向。顺着卡夫卡的手指,人们会看到一个拒绝了权力的身影如何变得破碎不堪。

事实上在卡夫卡笔下,阿玛丽亚和村里其他姑娘没有不同,也就是说她在内心深处对来自城堡的权力其实有着难以言传的向往,当象征着城堡权威的索尔蒂尼一眼看中她以后,她的脸上同样出现了恋爱的神色。她的悲剧是因为内心里还残留着羞耻感和自尊,当索尔蒂尼派人送来那张征召她的纸条时,上面粗野和下流的词汇突然激怒了她。这是卡夫卡洞察人心的描述,一张小小的纸条改变了阿玛丽亚和她一家人的命运,阿玛丽亚撕碎纸条的唯一理由就是上面没有爱的词句,全是赤裸裸的关于交媾的污言秽语。然后,叙述中有关权力的体验在阿玛丽亚一家人无休止的悲惨中展开,比起客栈老板娘和弗丽达顺从的体验,阿玛丽亚反抗之后的体验使城堡的权威显得更加可怕,同时也显得更加虚幻。

也许索尔蒂尼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对于那些来自城堡的老爷,他们床上的女人层出不穷。问题是出在村民的体验里,一旦得知阿玛丽亚拒绝了城堡里的老爷,所有的村民都开始拒绝阿玛丽亚一家。于是命运变得狰狞可怕了,她的父亲曾经是村里显赫的人物,可是这位出色的制鞋匠再也找不到生意了,曾经是他手下伙计的勃伦斯威克,在他们一家的衰落里脱颖而出,反而成为了他们的主子。两位年轻的姑娘奥尔珈和阿玛丽亚必须去承受所有人的歧视,她们的兄弟巴纳巴斯也在劫难逃。

在卡夫卡的叙述里,悲惨的遭遇一旦开始,就会一往无前。这一家人日日夜夜讨论着自己的命运,寻找着残存的希望。他们的讨论就像客栈老板夫妇的讨论那样无休无止,不同的是前者深陷在悲剧里,后者却是为了品尝回忆的荣耀。为了得到向索尔蒂尼道歉的机会,他们的父亲在冰雪里坐了一天又一天,守候着城堡里出来的老爷,直到他身体瘫痪为止;出于同样的理由,奥尔珈将自己的肉体供给那些城堡老爷的侍卫们肆意蹂躏。巴纳巴斯曾经带来过一线希望,他无意中利用了官僚制度里的漏洞,混进城堡成为了一名模棱两可的信使。然而他们所做的一切丝毫没有阻止命运在悲剧里前进的步伐,他们的努力只是为了在绝望里虚构出一线希望。卡夫卡告诉我们:权威是无法接近的,即便是向它道歉也无济于事。索尔蒂尼对于阿玛丽亚一家来说,就像城堡对于k一样,他们的存在并不是他们曾经出现过,而是因为自身有着挥之不去的恐惧和不安。

卡夫卡的叙述如同深渊的召唤,使阿玛丽亚一家的悲剧显得深不见底,哪怕叙述结束后,她们的悲剧仍然无法结束。这正是卡夫卡为什么会令人不安和战栗的原因。阿玛丽亚和她家庭悲惨的形象,是通过奥尔珈向k的讲述呈现出来的,这个震撼人心的章节在《城堡》的叙述里仿佛是节外生枝,它使《城堡》一直平衡均匀的叙述破碎了,如同阿玛丽亚破碎的命运。人的命运和叙述同时破碎,卡夫卡由此建立了叙述的高潮。其他作家都是叙述逐渐圆润后出现高潮的段落,卡夫卡恰恰相反。在这破碎的章节里,卡夫卡将权威的深不可测和村民的麻木不仁凝聚到了一起,或者说将性的体验和权力的体验凝聚到了一起。

有一个事实值得关注,那就是卡夫卡和性的关系影响了《城堡》中k的性生活。在卡夫卡留下的日记、书信和笔记里,人们很难找到一个在性生活上矫健的身影;与此相对应的叙述作品也同样如此,偶尔涉及到的性的段落也都是草草收场。这位三次订婚又在婚礼前取消了婚约的作家给人留下了软弱可欺的印象,而且他的三次订婚里有两次是和同一位姑娘。他和一位有夫之妇密伦娜的通信,使他有过短暂的狂热,这样的狂热使他几次提出了约会的非分之想,每一次都得到了密伦娜泼来的一盆凉水,这位夫人总是果断地回答:不行!因此,当有人怀疑卡夫卡一生中是否有过健康有力的性经历时,我感到这样的怀疑不会是空穴来风。退后一步说,即便卡夫卡的个人隐私无从证实,他在性方面的弱者的形象也很难改变。确切地说,卡夫卡性的经历很像他的人生经历,或者说很像k的经历;真正的性,或者说是卡夫卡向往中的性,对于他就像是城堡对于k一样,似乎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即。

他在给密伦娜夫人的信中似乎暗示了他有这方面的要求,而在他其他的书信和日记里连这样的迹象都没有。他只是在笔记里写下了一句令人不知所措的话:“它犹如与女人们进行的、在床上结束的斗争。”没有人知道这样的比喻针对什么,人们可以体验到的是这句话所涉及到的性的范围里没有爱的成分,将性支撑起来的欲望是由斗争组建的。另一个例子是k的经历,这位城堡的不速之客在第一夜就尝到了性的果子。在那个阴暗的章节里,卡夫卡不作任何铺垫的叙述,使弗丽达成为了k的不速之客。这一切发生的是如此的突然,当人们还在猜测着k是否能够获得与象征着权力的克拉姆见面的机会时,克拉姆的情人弗丽达娇小的身子已经在k的手里燃烧了。“他们在地上滚了没有多远,砰的一声滚到了克拉姆的房门前,他们就躺在这儿,在积着残酒的坑坑洼洼和扔在地板上的垃圾中间。”然后,卡夫卡写道:“他们两个人像一个人似的呼吸着,两颗心像一颗心一样的跳动着。”这似乎是性交正在进行时的体验;接下去的段落似乎预示着高潮来临时的体验:“k只觉得自己迷失了路,或者进入了一个奇异的国度,比人类曾经到过的任何国度都远,这个国度是那么奇异,甚至连空气都跟他故乡的大不相同,在这儿,一个人可能因为受不了这种奇异而死去,可是这种奇异又是那么富于魅力,使你只能继续向前走,让自己越陷越深。”

与卡夫卡那一段笔记十分近似,上述段落里k对性的体验没有肉体的欲望;不同的是k和弗丽达的经历不是床上的斗争,卡夫卡给予了他们两人以同一个人的和谐,当然这是缺乏了性欲的和谐,奇怪的是这样的和谐里有着虚幻的美妙,或者说上述段落的描写展示了想象中的性过程,而不是事实上的性过程。卡夫卡纯洁的叙述充满了孩子般的对性的憧憬,仿佛是一个没有这样经历的人的种种猜测。当卡夫卡将其最后的体验比喻成一个奇异的国度,一个比人类曾经到过的任何国度都要远的国度时,卡夫卡内心深处由来已久的尴尬也就如日出般升起,他和k的外乡人的身份显露了出来。“连空气都跟他故乡的大不相同”,于是k和弗丽达的性高潮成为了忧郁的漂泊之旅。

是否可以这么说,就是在自身的性的经历里,卡夫卡仍然没有获得主人的身份。如果这一点能够确认,就不难理解在《城堡》的叙述里,为什么性的出现总是和权力纠缠到一起。我的意思是说卡夫卡比任何人都更为深刻地了解到性在社会生活中可以无限延伸。就像是一个失去了双腿的人会获得更多的凝视的权利,卡夫卡和性之间的陌生造成了紧张的对峙,从而培养了他对其长时间注视的习惯,这样的注视已经超越了人们可以忍受的限度,并且超越了一个时代可以忍受的限度。在这样的注视里,他冷静和深入地看到了性和官僚机器中的权力如何合二为一,“两颗心像一颗心一样跳动着”。因此在《城堡》的叙述里,同时指出权力深不可测和村民麻木不仁的,就是性的路标。

最后我要说的是,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内心造就了卡夫卡的写作?我的感受是他的日记比他的叙述作品更能说明这一点。他在1922年1月16日的日记中写道:“两个时钟走得不一致。内心的那个时钟发疯似的,或者说着魔似的或者说无论如何以一种非人的方式猛跑着,外部的那个则慢吞吞地以平常的速度走着。除了两个不同世界的互相分裂之外,还能有什么呢?而这两个世界是以一种可怕的方式分裂着,或者至少在互相撕裂着。”卡夫卡的一生经历了什么?日记的回答是他在互相撕裂中经历了自己的一生。这有助于我们理解阿玛丽亚一家的命运为什么在破碎后还将不断地破碎下去,也使我们意识到这位与人们格格不入的作家为什么会如此陌生。

内心的不安和阅读的不知所措困扰着人们,在卡夫卡的作品中,没有人们已经习惯的文学出路,或者说其他的出路也没有,人们只能留下来,尽管这地方根本不是天堂,而且更像是地狱,人们仍然要留下来。就像那个永远无法进入城堡的k一样,悲哀和不断受到伤害的k仍然要说:“我不能离开这里。我来到这儿,是想在这儿待下来的。我得在这儿待着。”k只能待在城堡的边缘,同样的命运也属于卡夫卡和《城堡》的读者,这些留下来的读者其实也只是待在可以看见城堡的村庄里,卡夫卡叙述的核心就像城堡拒绝k一样拒绝着他们。城堡象征性的存在成为了卡夫卡叙述的不解之谜,正是这样的神秘之谜召唤着人们,这似乎是地狱的召唤,而且是永远无法走近的召唤。然后令人不安的事出现了,卡夫卡和k这两个没有主人身份的外来者,也使走进他们世界的读者成为了外来者。k对自己说:“究竟是什么东西引诱我到这个荒凉的地方来的呢,难道就只是为了想在这儿待下来吗?”被卡夫卡和k剥夺了主人身份的读者,也会这样自言自语。

一九九九年八月三十日

文学和文学史

这一天,纳粹党卫军在波兰的德罗戈贝奇对街上毫无准备的犹太人进行了扫射,一百五十人倒在了血泊之中。这只是德国纳粹在那个血腥年代里所有精心策划和随心所欲行动中的一个例子,无辜者的鲜血染红了欧洲无数的街道,波兰的德罗戈贝奇也不例外。死难者的姓名以孤独的方式被他们的亲友和他们曾经居住过的城市所铭记,只有一个人的姓名从他们中间脱颖而出,去了法国、德国和其他更多的地方,1992年他来到了中国,被印刷在当年第3期的《外国文艺》上,这个人就是布鲁诺·舒尔茨,这位中学图画教师死于1942年11月19日。

他可能是一位不错的画家,从而得到过一位喜欢他绘画的盖世太保军官的保护。同时他也写下了小说,死后留下了两本薄薄的短篇小说集和一个中篇小说,此外他还翻译了卡夫卡的《审判》。他的作品有时候与卡夫卡相像,他们的叙述如同黑暗中的烛光,都表达了千钧一发般的紧张之感。同时他们都是奥匈帝国的犹太人——卡夫卡来自布拉格;布鲁诺·舒尔茨来自波兰的德罗戈贝奇。犹太民族隐藏着某些难以言传的品质,只有他们自己可以去议论。另一位犹太作家艾萨克·辛格也承认布鲁诺·舒尔茨有时候像卡夫卡,同时辛格感到他有时候还像普鲁斯特,辛格最后指出:“而且时常成功地达到他们没有达到的深度。”

布鲁诺·舒尔茨可能仔细地阅读过卡夫卡的作品,并且将德语的《审判》翻译成波兰语。显然,他是卡夫卡最早出现的读者中的一位,这位比卡夫卡年轻九岁的作家一下子在镜中看到了自己,他可能意识到别人的心脏在自己的身体里跳动起来。心灵的连接会使一个人的作品激发起另一个人的写作,然而没有一个作家可以在另外一个作家那里得到什么,他只能从文学中去得到。即便有卡夫卡的存在,布鲁诺·舒尔茨仍然写下了本世纪最有魅力的作品之一,可是他的数量对他的成名极为不利。卡夫卡的作品震撼近一个世纪的阅读,可是他没有收到眼泪;布鲁诺·舒尔茨被人点点滴滴地阅读着,他却两者都有。这可能也是艾萨克·辛格认为他有时候像普鲁斯特的理由,他的作品里有着惊人的孩子般的温情。而且,他的温情如同一棵大树的树根一样被埋藏在泥土之中,以其隐秘的方式喂养着那些茁壮成长中的枝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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