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8)

就像他作品中美和恶的奇妙结合一样,这种天衣无缝的结合让人们无法区分开来。他说:“如果世上的人是通过生活与行动来体味恶的话,我则尽可能深深地潜沉在精神界的恶里。”这句话其实是对恶的取消,人们通常只是以生活和行动的准则来判断什么是恶,什么是善。当恶一旦成为精神里的一部分,往往就不知所云了。

三岛由纪夫一再声称他对死、对恶、对鲜血淋淋的迷恋,在他的作品中,人们也经常读到这些,谁都知道这是事实。然而,三岛由纪夫与人们的分歧是如何对待这些,也就是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通过什么样的角度来对待死亡、对待恶、对待鲜血。对于三岛由纪夫来说,这一切都是极为美好的,他的叙述其实就是他的颂歌,他歌颂死亡,歌颂丑恶,歌颂鲜血。这就是为什么他的叙述是如此美丽,同时他的美又使人战栗。

所以说,三岛由纪夫混淆了全部的价值体系,他混淆了美与丑,混淆了善与恶,混淆了生与死,最后他混淆了写作与生活的界限,他将写作与生活重叠到了一起,连自己都无法分清。

在三岛由纪夫作品中,《忧国》这部短篇的重要性,一定程度上来自于他后来自杀所产生的影响力,作品里武山中尉自杀的动机和自杀时的壮烈,与六年后三岛由纪夫在市谷自卫队总监室切腹自戕时几乎一致。他驱车前往自卫队时这样说:“六年前我写了《忧国》,现在又写了《丰饶之海》,没想到今天自己要实际表演了。真想象不出再过三小时我们就要死的样子是怎么样的。”

他说这番话时的轻松令人吃惊,他对待自己的死与对待作品中虚构人物的死没有什么两样,他既置身其间,又像局外人似的欣赏自己的自戕。他在自杀前所做的全部准备,就像是在构思一部新作一样,情节如何发展,细节和对话如何进行,他都成竹在胸。他开车赴死之时,车子还经过他长女纪子的学校门前,他开玩笑地说:“在这种时候,如果是电影,就会配上一段感伤的音乐了。”

他自杀的过程,由于《忧国》这部作品的对照,就成为了另一部作品。在《忧国》中,三岛由纪夫给了武山中尉充分的时间,他的叙述从容不迫,在武山和新婚之妻丽子经过肉体的狂欢以后,三岛由纪夫才让他盘腿坐下,解开军服,露出胸脯和腹部后,还让他用左手不停地搓揉着小腹,让他将刀刃从腿上轻轻划过,来试探军刀是否锋利……然而后来的现实,却没有给予三岛由纪夫足够的时间,他对自卫队队员的煽动失败后,他理想重振军国主义的《檄文》遭到嘲笑后,他嘟囔着“他们好像没怎么听我讲话”,马上解开了衣扣……与武山中尉相比,三岛由纪夫的切腹自戕就显得匆忙和局促了。

这里面存在着这样一个问题,武山中尉的切腹自戕是来自于三岛由纪夫的叙述,而三岛由纪夫自己的自戕只能依靠别人的叙述了。在《忧国》里,三岛由纪夫对武山自戕的描叙充满了热情和欢乐,在这狂欢似的描叙里,三岛由纪夫迷失了自己,到最后已经不再是三岛由纪夫在叙述《忧国》,而是《忧国》在叙述三岛由纪夫了。因此,六年以后当他身体力行时,来自别人的叙述是不可靠的,这种新闻式的记叙掩盖了三岛由纪夫自杀时的真正感受。好在六年前,三岛由纪夫在《忧国》里已经对自己的切腹自戕做出了全面的预告。事实上,三岛由纪夫自杀时唯一可靠的叙述就是“关孙六”,这把17世纪精美的短刀。当他用“关孙六”切开腹部时,随着鲜血的喷涌,他的叙述也就开始了。这时候,三岛由纪夫与他六年前虚构的武山中尉合二为一,于是人们也应该明白《忧国》中的武山中尉究竟是谁了。

三岛由纪夫在自杀前,有两件事不能完全放心,一件是《丰饶之海》英译本在美国出版的事宜,另一件就是担心自己的死会被掩盖起来。他对自杀所引起社会反应的关心,与关心一部作品问世后的反应是一样的,或者说他对后者显得更为忧心忡忡,因为他最后的作品并不是《丰饶之海》,而是切腹自戕。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三岛由纪夫作品中所迷恋的死亡和鲜血,终于站了出来,死亡和鲜血叙述了三岛由纪夫。

一九九五年九月十八日

内心之死

我想在这里先谈谈欧内斯特·海明威和罗伯—格里耶的两部作品,这是在我个人极其有限阅读里的两次难忘的经历,我指的是《白象似的群山》和《嫉妒》。与阅读其他作品不一样,这两部作品带给我的乐趣是忘记它们的对话、场景和比喻,然后去记住从巴塞罗那开往马德里快车上的“声音”,和百叶窗后面的“眼睛”。

我指的似乎是叙述的方式,或者说是风格。对很多作家来说,能够贯穿其一生写作的只能是语言的方式和叙述的风格,在不同的题材和不同的人物场景里反复出现,有时是散漫的,有时是暗示,也有的时候会突出和明朗起来。不管作家怎样写作,总会在某一天或者某一个时期,其叙述风格会在某一部作品里突然凝聚起来。《白象似的群山》和《嫉妒》对海明威和罗伯—格里耶正是如此。就像参加集会的人流从大街小巷汇聚到广场一样,《白象似的群山》和《嫉妒》展现了几乎是无限的文学之中的两个广场,或者说是某些文学风格里的中心。

我感兴趣的是这两部作品的一个共同之处,海明威和罗伯—格里耶的叙述其实都是对某个心理过程的揭示。

《白象似的群山》有资格成为对海明威“冰山理论”的一段赞美之词。西班牙境内行驶的快车上,男人和姑娘交谈着,然后呢?仍然是交谈,这就是故事的全部。显然,这是一部由“声音”组装起来的作品,男人的声音和姑娘的声音,对话简短发音清晰,似乎是来自广播的专业的声音,当然他们不是在朗读,而是交谈——“天气热得很”“我们喝杯啤酒吧”。从啤酒到西班牙的茴香酒,两个人喝着,同时说着。他们使用的是那种不怕被偷听的语言,一种公共领域的语言,也就是在行驶的列车上应该说的那种话。然而那些话语里所暗示的却是强烈的和不安的隐私,他们似乎正处于生活的某一个尴尬时期,他们的话语里隐藏着冲突、抱怨和烦恼,然后通过车窗外白象似的群山和手中的茴香酒借题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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