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查是不是怀孕。”

医生注意到了病历上注明未婚这一栏,问她:

“你还没结婚?”

“是的。”她点点头。我同村的三个男孩看着她手拿一只茶色的玻璃小瓶走进女厕所,她出来时神情庄重。在等待尿液检验结果时,她像一个病人那样坐在走廊的长凳上,两眼望着化验室的窗口出神。

后来知道自己没有怀孕,她才慢慢地失去了镇静。她走到医院外面一根水泥电线杆旁,身体靠上去后,双手捂着脸哭泣起来。

她的父亲,年轻时能够一气喝两斤白酒,现在仍然能喝一斤多的老人,在那个夕阳西下的傍晚,站在王家的屋前,跺着脚破口大骂。他的叫骂声在傍晚的风里飘满全村。然而对于村里的孩子来说,他所有的咒骂都抵不上那句唯一的充满委屈的诉说:

“我女儿都让你睡过啦。”

直到半夜以后,村里的孩子嘴上就像挂着鼻涕一样还挂着这句话。他们看到他时,会远远地齐声喊叫:

“我女儿都让你睡过啦。”

我在南门所目睹的几次婚礼中,王跃进的婚礼令我难忘。这个身材高大,曾经被孙光平拿着菜刀追赶得到处乱窜的年轻人,那天早晨穿上了全新的卡其布中山服,像一个城里来的干部似的脸色红润,准备过河去迎接他的新娘。那时候他们全家所有人都为他即将来到的婚礼上蹿下跳,唯有他因为穿上了新衣服就显得无所事事。我上学走过他家屋前时,他正在说服同村一个年轻人陪他去迎接新娘,他告诉这个人:

“没有别人了,就你还没结婚。”

那人说:“我早不是童男子了。”

他的说服如同例行公事一样马马虎虎,被说服的人也不是不愿去,无非是因为无聊而作出的某种表示。

这次婚礼宰了两头猪和几十条草鱼,这一切都是在村里晒场上进行的。猪血和鱼鳞在晒场上盘踞了一上午,直到我们放学回家时,晒场才被清理出来,摆上了二十张圆桌。那时候孙光明的脸上贴满了鱼鳞,一身腥臭地对走过去的孙光平说:

“你数数,我有多少眼睛?”

孙光平像是父亲似的训斥他:

“去洗掉。”

我看到孙光平一手抓住孙光明脖后的衣领,把他往池塘拉去。孙光明小小的自尊心顿时受到了损害,他扯着尖细的嗓音破口大骂:

“孙光平,我操你娘。”

迎亲的队伍是在上午出发的。一支目标一致、却松松垮垮的队伍在节奏混乱的锣鼓声里,越过了那条后来取走孙光明生命的河流,走向了王跃进的床上伙伴。

来自邻村的新娘是个长得很圆的姑娘,羞羞答答地走进村里。她似乎认为村里没有人知道她曾在黑夜里来过多次,所以在表现羞怯时理直气壮。

那次婚礼孙光明足足吃了一百五十来颗蚕豆,以至那天晚上在睡梦里他依然臭屁滚滚。翌日上午孙光平向他指出这一点时,他嘻嘻傻笑了半天。他认为自己已吃了五颗水果,至于蚕豆他就没工夫去数了。孙光明在临死的前一天,还坐在门槛上向孙光平打听村里谁快要结婚了,他发誓这次要吃十颗水果。他说这话时鼻涕都流进了嘴巴。

我经常想起这个过早死去的弟弟,在那个下午争抢水果和蚕豆时的勇猛情形。王跃进的嫂子拿着一个竹篮出来时,孙光明并不是最早冲上去的,但他却最先扑倒在地。那一篮蚕豆里只夹杂着几十颗水果。王家嫂子像喂鸡一样将篮中的食物倒向围上去的孩子。我哥哥孙光平扑下去时,脸颊遭受另一个孩子膝盖的无意一击。脾气暴躁的哥哥当时只顾去揍那个孩子,从而一无所获。孙光明就完全不一样了,他扑下去抢水果和蚕豆时经受住了各种打击。以至他后来满嘴泥土在地上坐了半天,龇牙咧嘴地抚摸着脑袋和耳朵,同时告诉孙光平他的腿也伤痕累累。

孙光明抢到七颗水果和满满一把蚕豆,他坐在地上将它们和泥土碎石子小心翼翼地分开。孙光平站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看着四周贪婪盯着弟弟的孩子,使他们谁也不敢上前去抢孙光明手中的食物。

然后孙光明分给了孙光平一小把蚕豆和一颗水果,孙光平接过去后十分不满地说:

“就这么一点。”

孙光明摸着自己被挤红的耳朵犹豫地看着孙光平,然后似乎是有些感伤地拿出一颗水果和一撮蚕豆递给哥哥。当哥哥仍没有走开的意思时,他尖细的嗓子充满威胁地叫起来:

“你再要,我就哭啦。”

新娘是中午时分走进村子的,这个圆脸圆屁股的姑娘虽然低着头,可她对婚姻的自得和她的微笑一样明显。拥有同样神态的新郎,显然已经忘记了几天前是如何被冯玉青紧紧抱住的,他神采飞扬地走来时,右手十分笨拙地向我们挥舞着。我这时候内心洋溢出宁静的愉快,因为我心目中美好的冯玉青脱离了王跃进的玷污。然而当我往冯玉青家中望去时,一股难言的忧伤油然而生,我看到了自己心里憧憬的化身正无比关切地注视着这里。冯玉青站在屋前,神情茫然地望着正在进行的与她无关的仪式。在所有人里,只有冯玉青能够体味到被排斥在外是什么滋味。

然后他们坐在村里晒场上吃喝起来。我父亲孙广才晚上睡觉时扭伤了脖子,此刻他光着半边膀子像个绿林好汉一样坐在那里。站在身后的母亲喝了一口喜庆的白酒,喷到了父亲的肩上,父亲被母亲的手揉搓得摇摇晃晃,他哎哟叫唤时显得脆弱可爱,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大口喝酒。父亲的筷子夹着一大块肉放进嘴里时,让站在一旁的孙光平和孙光明口水直流,孙广才不停地扭头去驱赶自己的儿子:

“滚开。”

他们一直从中午吃到晚上天黑,婚礼的高潮是在下午来到的。那时冯玉青手提一根草绳意外地出现了,王跃进没有看到她走来,当时他正和同村的一个年轻人碰杯。当有人拍他肩膀时,他才看到冯玉青已经站在身后了。这位春风得意的年轻人立刻脸色惨白,我记得杂声四起的晒场在那一刻展现了声响纷纷掉落的图景,从而让远处的我清晰地听到了冯玉青当时的声音:

“你站起来。”

王跃进重现了他在孙光平菜刀追赶下的慌乱,这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像个动作迟缓的老人那样站了起来。冯玉青拿走了他坐的凳子,来到晒场旁一棵树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冯玉青站到了凳子上,她的身体在秋季的天空下显得十分挺拔,我看到那微仰的身姿美丽动人。她将草绳系在树枝上。

这时罗老头喊叫起来:“要出人命啦。”

站在凳子上的冯玉青似乎是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然后动作文静地将草绳布置出一个能将脑袋伸进去的圆圈。接着她跳下了凳子,她当初下跳的姿态透露出了女孩的活泼。然后是庄重离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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