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兄弟(76)
“我十多年没有见到刘镇的人了,下次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再见到。”
宋钢重新坐了下来,两个人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种种伤心事。小关剪刀离开刘镇到了海南岛,也像宋钢在刘镇一样,做了一年的搬运苦力,他又去了广东和福建,在建筑工地做了几年,跟过五个包工头,五个包工头都在年底发薪水的时候逃跑了,然后他才干起了现在这份推销刀具的活。小关剪刀苦笑着说,他在刘镇是磨刀,出来以后是卖刀,一辈子都是“刀”命。后来他们回忆起了小时候的种种往事,两个人开始哧哧地笑了。小关剪刀高兴起来了,他回头看看已经睡着的老婆,满脸欣慰的笑容,他说自己离家出走十多年没有撞上财运,倒是碰上了桃运,他嘿嘿笑着说自己找到了一个好女人。他说:
“我在刘镇找不到这么好的女人。”然后小关剪刀讲述起了他们的婚姻。那是十三年前,小关剪刀在福建推销刀具的时候见到了她,她一个人蹲在河边,一边洗衣服,一边擦着眼泪,这情景让小关剪刀心里突然难受起来,站在那里看了她很久,她没有发现。小关剪刀长长的叹息声她也没有听到,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继续擦着眼泪继续洗着衣服。小关剪刀只好转身离去,几年孤零零的生活让小关剪刀心里一片凄凉,她悲伤的背影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小关剪刀走出了几里路以后毅然回头了,他重新来到河边,她仍然蹲在那里哭泣着洗衣服,小关剪刀走下了河边的台阶,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两个人开始说话了,小关剪刀知道她父母双亡,她的丈夫也跟着别的女人跑掉了。她也知道了小关剪刀,知道他当初如何信誓旦旦地离开刘镇,四处碰壁以后生活如何的艰难。同是天涯沦落人,相见何须曾相识。小关剪刀真诚地对她说:
“跟我走吧,我会照顾你的。”
这时她已经洗完衣服了,本来要站起来了,听了小关剪刀的一番话,她又蹲在了那里,她出神地看了一会河面,才端起脸盆里的衣服起身走上了台阶。小关剪刀一直跟随她走到家门口,看着她把衣服晾在绳子上,小关剪刀又说了一遍:
“跟我走吧。”
她木然地看着小关剪刀,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的衣服还没有晾干。”
小关剪刀点点头说:“衣服晾干了我再来。”
小关剪刀说完转身离去,这天晚上小关剪刀就住在了这个福建的小镇上。第二天一早他来到她的屋门前时,看到她已经收拾好了行李,一个很大的箱子,站在门口等着他走过来。小关剪刀知道她答应了,走到她面前问了一句:
“衣服晾干了?”
“晾干了。”她点点头。
“走吧。”小关剪刀挥一下手说。
她拉着大箱子跟着小关剪刀远走他乡,从此行走江湖开始了另一种艰难的人生。
小关剪刀说完他的婚姻故事时,天蒙蒙亮了。小关剪刀的老婆醒来后下了床,看到两个人还在说话,她没有一丝的惊讶,熄灭了电灯后就走出门去。过了一会她买了十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回来,小关剪刀和宋钢吃着包子的时候,她在门外将已经晾干的衣服收下来,铺在床上麻利地叠好,放进了那只大箱子。她拿起一只包子,一边吃着一边在屋里检查还有什么忘记带上的东西。小关剪刀一口气吃了四只大包子,宋钢只吃了一只就说吃不下去了。小关剪刀的老婆就将剩下的四只包子放回袋子,又小心地放进了一只很大的旅行袋中。然后她将一只大背包背在了身后,右手提着大旅行袋,左手拉着大箱子走了出去,站在门外等着小关剪刀出来。小关剪刀将刀具袋背在身上,右手拉着另一个箱子也走了出去。他们走到了屋外,小关剪刀用左手使劲拍了拍宋钢的肩膀说:
“宋钢,回去吧!听我的话,回刘镇,再过几年你就回不去了。”
宋钢点了点头,也拍了拍小关剪刀的肩膀说:“我知道了。”
小关剪刀的老婆对宋钢微笑了一下,宋钢也微笑了一下。宋钢站在那里看着这对患难夫妻迎着日出向前走去。小关剪刀的老婆背上那只大背包以后,宋钢看不见她的背影了,只看见她左手拉着的大箱子,右手提着的大旅行袋。这对夫妻走去时又在大声争吵了,小关剪刀背着刀具袋,左手拉着一只小很多的箱子,他要去抢她右手的大旅行袋,她死活不给他,他又去抢她左手拉着的大箱子,她仍然不给。两个人都在骂骂咧咧,小关剪刀吼叫:
“他妈的,我还空着一只手呢。”
“你的手?哼,”她响亮地说,“又是风湿病,又是肩周炎。”
“他妈的,”小关剪刀继续骂道,“我娶你真是瞎了眼睛。”
“我瞎了眼睛才嫁给你。”她骂了回去。
四十六
宋钢在海南岛的日出里与小关剪刀夫妻挥手告别,又在与小关剪刀相逢的广场上孤零零昏沉沉地站了一天,卖出了最后两瓶丰乳霜。
宋钢决定回家了。小关剪刀的一席话,让宋钢无限想念远在刘镇的林红,他担心自己也会像小关剪刀一样,再过几年连回去的心都会死了。他在那家小旅店睡了最后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去了整形医院,取出了胸口的假体乳房。这时他的假体乳房已经硬化,医生面对这个沉默的病人时,以为他是假体纤维囊形成了才来做摘除手术。医生问他是否定期做乳房按摩,宋钢沉默地摇摇头,医生告诉他问题就出在这里,乳房的硬化就是因为没有定期做按摩。手术完成后,医生让他六天以后来拆线,然后热情地向他推荐自己的医院,说宋钢要做变性手术的话,这家医院是首选。宋钢点点头拿了消炎药,走出了整形医院。
宋钢当天下午坐车去了海口。汽车在海边的公路上行驶时,宋钢再次看到了海鸟,成群结队地在阳光下和波涛上飞翔,可是他的耳边充斥着车内嘈杂的人声和汽车的马达声,他没有听到海鸟的鸣叫。当他在海口上船、渡海去广州的时候,在浪涛席卷出来的响声里,他终于听到了海鸟的叫声,那时候他站在船尾的甲板上,看着海鸟追逐着船尾的浪,仿佛它们也是浪。夕阳西下晚霞蒸腾之时,海鸟们离去了,它们成群结队地飞翔而去,像是升起的缕缕炊烟,慢慢消失在了遥远的海天之间。
宋钢坐上广州到上海的列车时,已经没有海鸟了。宋钢重新戴上了口罩,他觉得自己的肺病越来越严重了,每一次的咳嗽都让腋下的伤口绷裂似的疼痛。这时候宋钢可以拿出那张甜蜜的合影了,年轻的宋钢和年轻的林红,就是那辆永久牌自行车也是年轻的。他有半年多时间没有拿出这张照片,他怕自己看上一眼就会牵肠挂肚很多天,怕自己会半途而废逃回刘镇。现在他没有顾虑了,他的眼睛时时看着照片上的林红,偶尔也看上一眼自己年轻时的笑容,可是他的脑海里仍然飞翔着海鸟的影子。
秋风扫落叶的时候,宋钢拉着箱子走出了我们刘镇的长途汽车站,这个戴着口罩的男人在黄昏里回来了。他踩着地上的落叶,脚步“沙沙”地走向自己的家,他口罩里的呼吸声也在“沙沙”地响着,他的情绪异常激动,马上就要见到林红了,这样的想法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可是他没有感觉到腋下伤口的疼痛,他飞快地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街道两旁闪烁的霓虹灯和嘈杂的音乐恍若过眼烟云。当他远远看到自己的家门时,眼睛湿润了。他摘下眼镜走去,一只手拉着箱子,一只手用衣角擦着镜片。
宋钢走到了家门口。还在长途汽车上的时候,他已经将钥匙捏在手中了,现在这把钥匙就在他拉着箱子的手心里,他放下箱子,将汗水弄湿了的钥匙插入锁孔时犹豫了一下,他改成了敲门,敲了三下,又敲了三下,他呼吸急促地等待着林红开门出来的惊喜瞬间。可是屋里没有任何动静,宋钢只好拧动了钥匙,推门而入时声音颤抖地叫了一声:
“林红。”
没有声音回答他。他放下手里的箱子,走进了卧室,走进了厨房,也走进了卫生间,都是空空荡荡。他六神无主地在客厅里站了一会,然后想起来林红可能刚刚下班,正骑着自行车回家,他立刻站到了门外,眺望着晚霞映照下的街道。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来车去,宋钢激动地站在门口,直到晚霞慢慢消失,夜幕徐徐降临,仍然没有看到林红骑车而来的身影。倒是几个过路的人见到宋钢后站住脚,有些惊讶地说:
“宋钢?你回来了?”
宋钢木然地点点头,他看到的是熟悉的脸,可是他脑子里全是林红的模样,一下子没有想起来这几个人的名字。宋钢在自己的家门口站了一个多小时,他眼睛转到了对面的点心店,他奇怪地看到上面闪亮的霓虹灯店名更换了,不是“苏记点心店”,换成了“周不游点心店”,然后他看到了周游在点心店里晃动的脸。宋钢的脚步移动起来,穿过街道走进了点心店。
宋钢看到苏妹坐在收款柜台的后面,周游正在和几个吃点心的客人说话。宋钢向苏妹点点头微笑了一下,苏妹看到戴着口罩的宋钢时怔住了,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宋钢转向了那个江湖骗子,叫了一声:
“周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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