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6章 明皇不作苞桑计(24)

潘照临听出他话中的坚持,不由皱了皱眉,道:“相公又何必如此固执?某实在难以理解相公为何到今日仍要坚持反对北伐,如此除了让皇上对相公心生不满,更有何益?即便如相公所言,北伐是一场无意义的战争,但若战争本身已经没有意义,不能打赢的话,岂不是更加糟糕?为国家社稷计,相公亦当委曲求全,若相公支持北伐,则皇上必以相公为率臣,这场战争,至少不会有最差的结果。但若是相公一意反对,皇上也只能另委他人,届时若万一有不可言之事,相公悔之何及?”

这番话却甚是犀利,石越神情复杂的看了潘照临一眼,沉默无语。

如果仅仅是站在宋朝的立场上,潘照临的话是难以反驳的——不管石越之前反对北伐的理由是否成立,既然如今北伐之战已成定局,那么,不管怎么说,都肯定是打赢比打输要好。虽然石越也不能说自己担任主帅就一定能打赢,但至少也比别人胜算要高出许多。更换主帅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以石越为主帅的宣抚使司,无论是宣抚使司内部,还是与诸军的关系,都已经经过战争的考验,彼此之间也建立起了一定的信任与默契,换一个人出任主帅的话,即使别的方面都没有问题,这些也需要从头来过。不要以为这只是细节问题,无足轻重,很多战争实际上便是输在这些不起眼的地方——正是因为这些细节没有处理好,才引起了其他导致战败的问题。

而且,石越若转而支持北伐的话,即使只是锦上添,对小皇帝也是极大的支持。

因此,正如潘照临所说,石越继续主导北伐之战,无论是于公于私,都是最好的选择,石越不应当有继续反对的理由。尤其是石越在政治上,一直是个务实主义者。

潘照临并不知道,如果他不是在大名府等这么些时日,而是早一点北上见到石越的话,石越很可能已被他说服……

正是从河间府南下至大名府的途中,让石越想清楚了许多的事情。

在河间府决定与李清臣一道南归的时候,石越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那个时候,他认为继续北伐收复燕云,对于宋朝并不是最好的选择。虽然那是宋人自建国以来就梦寐以求的事情,虽然那是被割裂出去的汉唐故土,身为华夏正统的宋朝有义务有责任将之收复,虽然那也曾经是令石越都耿耿于怀的事情,也曾经是石越自己最初的理想与报负,虽然那块土地被辽国割裂占据一直是被视为宋朝一种衰弱的象征,若能收复,意义重大……但是,石越还是认为,维持辽国的存在,对宋朝利远大于弊,而辽国的存续,需要山前山后诸州。而现在的宋朝,实际上已经不需要幽蓟诸州来证明自己的强盛,那块土地对于宋朝,心理上的象征意义,已远大于实际价值。

即使是从针对北方的防务来看,定都开封府的宋朝,以大名、河间、真定三府构建防线,虽然无法做到御敌于国门之外,但这种以大半个河北路为诱饵的收缩防守,实践证明也是非常有效的。与在雄州、定州沿边州郡构筑防线以求御敌于国门之外不同,以大名、河间、真定为基础的防线,能极大的拉长敌人的补给线,缩短宋军的补给线,而且利用河北的纵深,还可以使敌人的兵力分散,反之,宋军却能聚集于几座坚城之内,兵力集中,只要这三城不失,也没有任何敌人敢于轻渡黄河,开封府京畿之地可以确保安全。宋军据坚城而守,在河北本土作战,有野战能力则可以图谋拖垮并歼灭敌人,即使没有野战能力,也足以保证河北不失、汴京安固。虽然如此构筑防线,一但有外敌入侵,大半个河北就会沦为战场,代价也是极为惨重,但比起在雄州、定州等边州构筑防线,效果仍是要好太多,因为地形的原因,后者并不能真正御敌于国门之外,反而会使宋军补给线过长、兵力分散,如果敌人大举入侵,往往一击就破,反而使得敌人得以长驱直入,直接威胁到汴京——因为宋朝不可能同时在雄、定等边州与大名府防线都部署重兵。

而若收复幽蓟的话,从表面上看,对宋朝构筑北方塞防将非常有利,占据形势,据险而守,有大名府防线之利而无其弊,但实际上却同样有极大的隐患。守大名、河间、真定的话,宋军兵分三路,稍远的河间、真定为侧翼,不足以成为内患,而大名府离汴京又很近,宋廷能够很方便的控制大名府禁军。而且,大名府地处腹地,只要没有大规模的外敌入侵,平时宋廷可以将大名府兵权分给几名将领,使其互相制衡。但守幽蓟则不同,守幽蓟宋军兵力固然得以高度集中,补给也不需要千里转运,但兵权却同样也会高度集中,其地离汴京又远,宋廷难以直接控制,再加上幽蓟是边郡,随时可能与外敌发生冲突,就算宋廷刻意分割兵权给几位将领,在不断的战斗中也极容易产生有威望的将领……有兵有粮有威望,兼之幽蓟在手,宋朝又不可能再在河北部署重兵——若是幽蓟主将滋生野心,将可以毫无阻挡的直下汴京,兵临汴京城外,动作快一点的话,宋朝君臣恐怕连仓皇出逃都来不及——或者说,即使幽蓟主将原本没有野心,如此有利的造反格局,也会鼓励幽蓟主将滋生野心。

于是,宋朝要么承受隔一段时间就发生一次安史之乱的风险,要么就要同时在大名府防线仍然维持一支与幽蓟守军相当的禁军。

也就是说,收复幽蓟之后,因为幽蓟地区特别适合拥兵自重、割据称雄,如果宋廷不打算迁都析津府的话,为了吓阻叛乱,宋朝在河北的兵力不但不能削减,加上幽蓟的守军,反而要翻倍!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宋朝只要在雄州、定州一带再增加足够的兵力,同样也能令任何侵略者不敢轻易入侵。甚至,极端一点,将这笔钱省出来,宋朝完全可以沿现在的宋辽边境重新建一道长城——之前之所以没这样做,是因为辽国的压力,对辽国来说,宋朝营造长城无异于宣战,那是宋朝准备彻底打破军事平衡的战争行为,但今非昔比,现在宋辽之间的旧平衡早已打破,宋军不北伐辽国就谢天谢地了,还敢对宋朝建长城说三道四?

北有长城,南有大名府防线,河北完全可以固若金汤,而且还没有叛乱的风险。

更不用说,经过安平之战后,如果双方能成功议和,即使宋朝什么也不做,辽国再次入侵的可能性,在几十年内,都接近于零。

因此,所谓幽蓟能够有利于宋朝构筑北方塞防,其实只是一种虚假的期望。这是由宋朝立国的形势决定的——对于一个立都于开封的国家来说,说得到幽蓟有助于国家的安全,无异于一群羊说,得到了那只老虎的保护,我们再也不需要害怕那群狼了。

在石越看来,如果宋朝只是打算采取守势的话,幽蓟并无真正的价值,并不值得通过战争去夺取。幽蓟地区的价值,主要是象征意义上的,是心理上的。又或者,如果宋朝对塞北及东北地区抱有进取之意的话,那么,幽蓟地区便至关重要了。

燕云诸州,究竟是对宋朝重要一些,还是对辽国更重要一些?其答案恐怕有些耐人寻味。

没有了燕云诸州,宋朝就难以如汉唐强盛时那样扬威塞北,但是,如果宋朝有一日亡国了,其原因,也绝对不会是因为它不曾拥有燕云诸州。

正是基于这样的理由,石越才决定要谏阻小皇帝北伐。

不管把话说得多么漂亮,在这个时代,中原民族都是无法真正控制塞北的,对塞北的策略应该是防止入侵,而辽国的存续,正好能够帮助宋朝实现这个战略目标。

这也是石越最初的想法。

是石越站在宋朝的立场上,得出的结论。

人心,的确是极其微妙的。

一但下定了决心,要回汴京谏阻小皇帝北伐,石越便也有了即将下野的觉悟。又或者说,是石越已然觉悟到他与小皇帝的关系十分棘手,难以处理好,才令他这一次断然决定要谏诅皇帝北伐……许多事情都是这样,因果纠缠,无法分辨何为原因,何为结果。

但是,要离开权力中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虽然石越并不是想要真正的归隐,他设想的是退居地方,却仍然能对朝政产生影响……但即使是这样,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从离开河间府开始,石越心中那种恋恋不舍的情绪,便日甚一日。

他甚至会不时的想起关于项羽的那个笑话——韩信曾经嘲笑项羽,说他要给人爵赏时,官印拿在手里,翻来覆去,棱角都磨圆了,还舍不得给人。石越不自禁的感觉,自己竟然也有了类似项羽的心情,腰间的那方右丞相印,从未如此可爱过。想着很快将要与之永别,那种难以割舍的感觉,委实无法控制。这种忽然兴起的情绪,让石越也感到荒诞、可笑,但是,那是真实存在的,他也无法自欺欺人。他会不时的想起自己还有很多事业未能完成,还有许多抱负未能实现,心里面不时的变得犹豫——自己是不是应该再妥协一次?如果转而支持北伐的话,或许,可以和小皇帝处理好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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