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0章 明皇不作苞桑计(18)
事实证明并无第二个刘挚。韩维老矣,再也不会事事顶针;范纯仁虽然让他有一些狼狈,但他本性温和,他只会在他觉得比较重要的原则上较真,这是一个把规则看得比具体的事情更重要的人;而吕大防虽然性格刚强,但他在处理党争的问题上,明显是心中怀私的——刘挚能够令人畏惧,是因为他自认为自己正直公平,无欲无私,便无所忌惮,而吕大防正直倒是正直,却做不到公平,偏偏他又以君子自期,既然有所欺心,就算自己不愿承认或者没有意识到,下意识的也会因此而约束自己,如此便有了弱点,便做不到刘挚那样一往无前。
当然,赵煦并不可能对吕大防的性格了解得如此细致,但他关心的也只是结果而已。吕大防退缩了!
只要知道这个就足够了。
既已得逞,赵煦便不再在吕惠卿的事情上多纠缠,又将议题拉了正途,“既然诸公皆无异议,吕惠卿之事,便如此议定。至于安平一案,范相公所言,甚有道理,朕亦并非是疑石越有异志,君臣之间,并无嫌隙。只是朕以为韩丞相与吕参政所言亦是正理,此案既是有人陷害石越,离间我君臣,又岂能听之任之?如此,岂非使人笑我大宋君臣无能?是以,此案仍须穷治。”
安平一案比起吕惠卿来,无疑份量要重许多,众人的注意力立即被拉了回来。范纯仁听完赵煦的表态,仍是坚持反对:“陛下既然信石越不疑,则奸人之谋不得逞,又何需多生事端?若是穷治,石越既为率臣,统兵数十万,所谓‘瓜田李下’,纵是无他心,又岂得自安?此非待大臣之道矣。”
韩忠彦也道:“陛下若要穷治,石越儒者,必乞解兵权。如此,则正中契丹下怀。”
吕大防对吕惠卿的事情本就不甚满意,此时见范纯仁、韩忠彦一意维护石越,心中更是不满,冷冷说道:“师朴参政此言差矣,安平之事,纵与石越无关,纵然朝廷不穷治,石越若是忠臣纯儒,亦必乞解兵权。臣闻石越已与李清臣回京,已知其断不会再回河北领兵,故尧夫相公、师朴参政所虑,臣以为不过是多虑了。”
许将见着机会,也趁机说道:“臣方才细读供词,奸人因知石越在军中威望甚高而设此计,而如案犯韦烈、方索儿辈,之所以梃而走险,亦是知石越极得军心。如此,石越纵然无辜,亦不可使再领兵,此亦为安全之。君子瓜田不纳履,石越乃当世大儒,岂能不知?纵解兵权,其必无怨言。”
他二人的话说得都还算漂亮,但在场之人,又会有谁听不出来话里面藏着的刀子?吕大防还委婉一点,许将的话却已经算得上是白刃相见了。
但他二人的话,却是极有道理的,中国传统的价值观,讲究推己及人,你自己跑到瓜田里面,低头去弄自己的鞋子,如果因此被人说成偷瓜贼,那是绝对没有理由责怪别人冤枉你的,因为那是你自找的。任何人都没有理由要求别人无条件信任自己,要避免不必要的误会,自己首先就要知道避嫌。
事情有大小,但道理却是相通的。石越明明己经身处嫌疑之地,自己却不懂得主动避嫌,那其实也是没有任何理由责任朝廷猜忌怀疑他的——这至少和他“大儒”的身份不相合。如果一介武夫不懂这个,还有可谅之处,但石越如果不懂这个,那就是他在践行儒家的理念上,有太大的缺陷,当不得他现今所拥有的声誉。
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对于不同身份地位的人,本来就应该有不同的要求标准。如果一个人背负着“当世大儒”的名声,却要求别人象对待一个普通儒生那样宽容的对待他,这已经不是非份之求,而可以称得上厚颜无耻了。
因此,吕大防和许将这番话一说出来,范纯仁心里面再想回护石越,也不好作声了,韩忠彦本来就不擅长辩论,此时也是哑口无言,至于御史中丞李之纯,他根本就不想随便淌这浑水,因此早已打定主意,只要皇帝不问到自己头上,就绝不开口说话,此时更是三缄其口。
只有左丞相韩维朝着赵煦微微欠身,慢条斯理的说道:“陛下,国朝制度,宣抚使本就是有事则设,无事则省,契丹既已被逐出河北,战事已了,包括石越在内,诸宣抚使副,皆当回朝缴旨,是否解兵权本就无须多议。”
赵煦没想到韩维竟然是在这里等着他,不由愣了一下,才勉强笑道:“宣抚使司恐尚不能遂罢,契丹在河北受到重创,仓遑北撤,今日诸公应当也都已得到消息——高丽已然出兵夹击辽人,而折克行亦自蔚州突围,耶律冲哥行踪不明,辽国必有内乱。这是千载难适的良机,所谓‘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辽主背盟弃誓,鬼神厌弃,朝廷若不在此时顺天应人,兴义师北伐,他日思之,必悔之无及。”
这是赵煦第一次当着众多宰执重臣的面如此清晰的表明决意北伐的态度。这让一直旗帜鲜明的鼓吹北伐的枢密副使许将立即就兴奋起来,马上接过皇帝的话说道:“陛下圣明,先帝励精图治,便是为了恢复汉唐故地,遗诏于未收复幽蓟耿耿于怀,如今辽国内忧外患,正是陛下全先帝未竞之志之时。”
韩维脸上露出为难之态,“若陛下有志北伐,以老臣之见,仍须使石越节制诸将。”
韩忠彦也趁机说道:“臣亦以为非石越不能为此。”
范纯仁却是弗然不悦,厉声说道:“陛下,北伐大事,牵涉国家气运,不可如此轻易定策,况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己而用之,臣以为北伐与否,仍需从长计议。”
谁也想不到到了这个时候,范纯仁居然还是反对北伐,众人不由都是十分惊讶。尤其是韩维,他本以为之前已与范纯仁达成共识,但却万万没有料到,原来那只是自己一厢情愿。但事已至此,除了苦笑,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但更让众人意外的,却是第一个出头对范纯仁表示不以为然的,竟然是吕大防!
范纯仁话音一落,他便马上出列,朗声说道:“诚然,兵者国之大事,必庙算无遗,方可兴兵,臣此前亦因此对于北伐持有疑虑,然如今形移势变,却正是天赐良机!若再从长计议,错过良机,正所谓铸九州之铁,不能为此错字。”
“朝廷当以义兴兵,不当以利兴兵!河北遭逢劫乱,百废待兴,朝廷正当安抚百姓,救济黎庶,岂是兴兵之时?”范纯仁今日完全是一反平常的温文尔雅,立即反唇相讥,“况且即便计较利害,亦未必如诸位所想般乐观。辽军虽受重挫,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辽主亦曾励精图治、整兵经武,辽军实力仍然不可小觑。高丽虽然出兵响应,然其与我相距万里,不过是各自为战,缓急难以相济,不足为恃。至于辽国内乱,不过是猜测而已,岂足为凭?”
“若非辽国内乱,那相公以为耶律冲哥又是为何事纵折克行突围?”许将不屑的反问道。
“许公便能确定是辽国内乱?”
“即便不是内乱,能让耶律冲哥放过折克行的,也必是辽人的心腹大患。”许将颇为自信的说道,“若我大宋再兴兵北伐,则辽人便是三面受敌,其以新败之师,受三面之敌,如此良机,若不把握,便是纵虎归山,必为后患。”
“契丹这只老虎,便是归山,也成不了什么大患!”范纯仁辩不过许将,便干脆搬出石越的论调来,“朝廷兴兵,若败则前功尽弃,即便侥幸得胜,契丹败丧幽蓟,则有亡国之势,塞北之地,向非中国能有,契丹既衰,必有新族兴起,臣恐便如石越所言,到时中国之患,才刚刚开始!”
许将不由哈哈大笑,“相公莫非是说笑么?若依相公之语,则汉何必击匈奴?唐何必击突厥?皆不过徒劳耳。世间本无一劳永逸之事,但若思虑太多,则近于杞人之忧天矣。朝廷北伐若得成功,我大宋据有幽蓟,据守雄关则河北无患,屯兵大同则可攻可守,战与不战,操之在我,又何必管他塞北由谁称雄,由谁称霸?彼若敢为患,朝廷只须遣一大将,便可以再封狼居胥、勒燕然山,岂不强过由辽人占据幽蓟形胜,使河北腹心之地,令敌来去自如百倍?”
许将文武双全,又是状元、翰林学士出身,辩辞无碍,这一番话说出来,恐怕就是石越在此,也不好反驳,更何况范纯仁完全是在以短击长,顷刻之间,就被说得哑口无言。若是以往,他说不过时,自有吕大防、刘挚相助,但今日刘挚已经不在,吕大防受到高丽出兵与折克行意外突围成功的影响,也转变了态度,转而支持北伐。连吕大防都支持北伐了,其余如韩忠彦、李之纯更不用说,心里面多半也是支持北伐的,二人此时不多说话,无非是知道大局已定,顾全范纯仁面子,便不多为难他。而韩维又早已明言,不会再反对北伐。范纯仁顿时就陷入了孤掌难鸣的尴尬境地。
崇政殿内,也出现了熙宁以来最为诡异的一幕——新党与旧党的首领人物俨然如同盟一般,而站在他们对立面的,却是另一名旧党领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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