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7章 明皇不作苞桑计(15)
而这一众臣僚中,此刻最为狼狈的,无疑便是卫尉寺卿李稷了。他跪伏在内东门小殿那冰冷的地板上,面如土色,全身颤栗不止。这位自上任以后便以苛刻暴虐而闻名军中的卫尉卿,此时此刻的样子,恐怕是无数谈其名而色变的禁军将校怎么也想不到的。连一向对他颇有不满,不断在暗中使出各种手段,想要架空甚至是挤走他的两名卫尉少卿曾诜、高公效,都不由自主的充满了同情。只不过,他二人此刻其实也没有多少立场去同情别人,他们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一齐跪在殿中,汗流浃背,而兵部职方司郎中曹谌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此时脸上一个劲的冒着冷汗。殿中惟一还能保持从容镇定的,也就只有司马梦求与庞天寿两人了。
从河北回来的庞天寿,带回来的关于安平劳军事件的报告,让大宋朝负责监视军队的两个机构的众多主官,都陷入了极大的危机之中。
根据职方司与卫尉寺的调查,已经可以肯定,安平劳军事件,并不是偶然事件,而是一起有预谋的阴谋。一名五十余岁、操汴京口音的郭姓男子,暗中收买了袁坚、方索儿、韦烈等五名校尉,在石越至安平劳军之时,带头鼓噪,诱使众军齐呼“万岁”。虽然到目前为止,对郭姓男子的追查仍然沓无音讯,事情的真相,也依旧扑朔迷离,但既然是有人策划的阴谋,那未能提前发现的卫尉寺与职方司,便已难辞其咎。事情过去了这么久,连收买军中校尉的姓郭的贼人都未能抓获,更是罪加一等。
但是,这些罪名还不是让李稷如此狼狈的原因。皇帝并非不讲道理的人,再怎么说,能够抓获韦烈,并且撬开他的嘴巴,确定了安平劳军事件是一件人为策划的阴谋,卫尉寺与职方司,也算是将功抵了一点过。但让李稷等人意想不到的是,在庞天寿带回报告之前,皇帝赵煦还收到了一份来自薛嗣昌的密折!
薛嗣昌宣称他在河北听到一些“不甚切实”的传闻,安平劳军事件并非偶然,而是有人暗中策划,而主谋便是吕惠卿,其目的是为了陷害石越!
在庞天寿带回确定证据之前,赵煦对于薛嗣昌的密奏是没太放在心上的,在他看来,这更象是市井之中不着边际的无稽之谈,但是,当庞天寿回来之后,薛嗣昌听到的这个流言,便变得有些微妙了。赵煦虽然不至于就此相信这种流言,但心里面也免不了犯起小小的嘀咕,所谓“空穴来风,必有其因”,薛嗣昌听到的流言纵然是捕风捉影,那也是先有那风、那影存在。
然而,让赵煦感到愤怒的是,对于薛嗣昌听到的这个“传闻”,李稷等人竟然一无所知!
堂堂的卫尉寺与职方司两大机构,耳目竟然还不如一个薛嗣昌灵便!
尤其让赵煦心中顿生猜忌的,是当他问到此事之时,曾诜、高公效、曹谌等人都只是顿首谢罪,声称自己无能,从未听到过这个流言。而卫尉寺卿李稷,却辩称自安平事件之后,他便调集得力人马前往河北调查,若然果有这种流言传播,他绝不可能全无所知,此事大有蹊跷,并极力请赵煦下旨,令薛嗣昌“分析”,说明他是何时、何处,自何人口中,听到此流言。
出身名门,却因为考不上进士只能靠着恩荫入仕,于是越发的变得争强好胜,事事要强,不肯输人半分,虽然因此得罪无数的同僚,却也正是靠着这样的性格,好不容易才爬到卫尉寺卿的高位——但李稷却怎么也想不到,他这要强的性格,会在此时坑害自己。
李稷绝对想不到,自己与薛嗣昌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可以说是根本就不相干的两个路人,但薛嗣昌却已摸透了他的性格,在那份奏状中,早就事先给他挖好了陷阱——他在那份密折中,已然向赵煦报告,称自己曾经听到有人议论,吕惠卿熙宁间为相之时,对现在的卫尉寺卿李稷曾有提拔荐举之恩,是以吕惠卿所率太原兵虽常有不法事,但卫尉寺往往置之不问。因此他怀疑此前在汴京从未听到过这些“流言”,可能与李稷有关。
而李稷果然就主动跳进了薛嗣昌的陷阱。
李稷的辩解尚未说完,赵煦已经愤怒的将薛嗣昌的奏状扔到了他脸上,在李稷惊疑不定的捡起薛嗣昌的奏状读完之后,瞬时间便如堕冰窟,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薛嗣昌要如此陷害自己,但李稷能够走到今日,也不可能是傻子,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已然是百口莫辩。
他自问从来不是吕惠卿的党羽门生,因此才毫无禁忌,敢声称要让薛嗣昌“分析”,但是,薛嗣昌说的也不全是假话,他的确是受过吕惠卿提拔的!吕惠卿为相之时,提拔荐举过无数的官员,而他恰好是其中之一。而太原兵偶有不法之事卫尉寺置之不问,这个事情也是有的,因为太原兵只是教阅厢军,在卫尉寺内部,通常对厢军和禁军的军纪要求是有所不同的。况且太原兵是吕惠卿亲自统率,那毕竟是前任宰相,在新党中至今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卫尉寺自然不可能事事追究得那么不讲人情。卫尉寺不仅仅是对太原兵如此,比如象田烈武这样的亲贵将领统率的禁军,若有校尉犯事,卫尉寺往往也会做个人情,交由田烈武自己去处置。
但这些事情,大多是心照不宣之事,是无法宣诸于口的,就算在平时,想要解释清楚让皇帝接受,都十分困难,更何况现在皇帝明显正在气头上。
这让李稷越发的感到绝望。
宫殿之内,有如死一般的沉寂,只有赵煦恶狠狠的盯着面如死灰的李稷。
此时此刻,小皇帝的心里面,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情绪,愤怒、失望……甚至还有一丝慌张与惧怕,只是这一部分的情绪,连他自己都难以觉察。
对于李稷,赵煦的心中,除了愤怒之外,更多的还是失望。李稷的自辩,在他看来,完全是借口,因为他绝对不可能接受令薛嗣昌“分析”的建议,这并非是因为他有多信任薛嗣昌——而是“分析”不可能有任何作用,薛嗣昌虽然不是御史,但他既然风闻言事,便同样也轻易不会透露自己的消息来源。这种事情是有先例的,以前也不是没有官员、御史被要求说出消息来源,但大多会被拒绝,多数情况下,他们宁可罢官免职,也不会出卖自己的消息来源。更不用说,一旦令薛嗣昌“分析”,就难保薛嗣昌不把这件事给闹得人尽皆知——这种事情,赵煦绝对相信他的臣子们做得出来。
因此,李稷的自辩,在赵煦看来,完全是狡黠奸滑的表现。
至于原因,也许如薛嗣昌所说,他和吕惠卿有所勾结,也许不是如此,他只是在为自己的失职推卸责任……
但这没什么区别。
对于卫尉寺卿,赵煦看重的,是绝对的忠诚。他不介意卫尉寺卿犯错,但是,绝对不能对自己有任何的欺瞒,绝对不能存任何的奸滑之心。
这是不容动摇的原则。在这个原则下,对于卫尉寺、职方司主官的任命,从高太后开始,便已是煞费苦心——卫尉寺卿虽然是李稷,但一文一武两名少卿,曾诜是曾公亮之孙、曾孝宽之子,高公效是高遵裕之子,而职方司郎中曹谌,则是曹太后的弟弟曹佾的儿子!
原本赵煦对李稷还是比较满意的,有能力,不怕得罪人,但现在……
赵煦看向李稷的眼神,恨不能将他撕碎。
这其实不仅仅是因为李稷的“欺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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