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3章 明皇不作苞桑计(11)
潘照临却依旧摇头,这时,连那个叫“永文”的青年也惊讶起来,二人相视一眼,道:“难道先生以为是新党?这绝无可能。”
“旧党、石党、新党!嘿嘿!”潘照临的笑声中,讥讽之意更浓了,“现在无论朝野,不管是士大夫还是贩夫走卒,都知道朝中有此三党。似乎每个人都忘了,只要有朝廷、有官府,世间最大的那个党,永远都只可能是‘权党’!”“权党?”两名随从都是面面相觑。
“正是!追逐权力之党,可以名之为‘权党’。”潘照临讥道,“你等可曾想过,这世间绝大多数当官的人,会将何物置于最重要的位置?”
“当然是权力!”潘照临自己回答道,“没有什么比权力更重要!因此,朝廷之中,永远是‘权党’势力最大,当新党得势之时,他们藏身于新党之中,当石党得势之时,他们藏身于石党之中,而当旧党得势之时,他们便藏身于旧党之中。所以,无论是新党、石党,还是旧党,他们中间,绝大多数人,都必然会将自己追逐更大的权力、更显赫的官职,置于所谓的‘本党’利益之上。”
“这岂非是小人行径?”叫叔高的青年不由愕然反问。
“人之为人,本就是极为复杂的。又岂能简单的以小人视之?”潘照临笑道,“某人投身于某党,往往不会只有简单的动机。或受其政见之感召,或有亲朋好友乡党故旧之吸引,或者形格势禁,不得不如此,或者欲跻身其中,获得更多的利益,或者干脆就是一个误会,于是顺水推舟,将错就错,又或者如此种种,兼而有之。但不管是哪一种理由,甚至是胸怀大志、满腔热血之辈,真正面临权力的吸引,又能有几人抵挡得住?”
“先生此言差矣,忠贞之士,又岂会为区区权力所动摇?”叫叔高的青年却是大不以为然。
“或许如此。”潘照临点点头,却又道:“但人世之间,真正的忠贞之士却是极罕见的,所以人们才会将之记于史书,代代传颂。这世间,绝大多数人,却只是普通人而已。至少,那杨畏与刑恕二人,便可以肯定,绝非所谓的‘忠贞之士’。”
“先生又如何可以断定呢?”叫“永文”的青年大惑不解的问道,“杨、刑二人,都是颇有贤名的。杨畏能够做到殿中侍御史,并且还是刘莘老亲自推荐,那也是因为他一向声名极佳,晚辈对他的底细也略知一二,杨畏自小丧父,由寡母带大,他事母至孝,聪颖好学,中得进士后,因为觉得自己学术不足,便拒不出仕,反而专心经术。曾经拜在王舒王门下,又四处游学,被荐为御史后,一向是刚正敢言,又无新、旧之见,我听说他与吕微仲相公、刘莘老都是交情匪浅,朝野士大夫,对他都是交口称赞的。至于刑恕就更不用说了,他是大程、司马陈王的门生,在旧党之中,一向是以才智过人而闻名。先生如何便能断定这二人便是先生口中的‘权党’呢?”
“的确如此!在天下人眼中,杨、刑二位,就算不是贤士,也称得上是‘佳士’了,也正因为如此,由他二人出面弹劾刘挚,才显得更有份量。”潘照临笑道,“但在我的眼里,这二位,却是典型的‘权党’。”
“便以杨畏来说,此人名声之好,简直令我都觉得惊讶,想那汴京朝廷,提起杨畏,谁不要称一声‘方正君子’?但是,此人却有最大的一个疑点!”
“还请先生赐教。”
“这疑点就是,这世界上,不应当有一个人,可以同时与吕惠卿、刘挚、吕大防三个人相善。”潘照临刻薄的讥讽着,“一个人同时与王安石、司马光交好,是可以做到的。但是同时是吕惠卿和司马光的朋友,就显得怪异了。倘若竟然同时成为吕惠卿、刘挚的朋友,那其中就必有蹊跷。而同时是吕惠卿、刘挚、吕大防的朋友,我只能说,那就不能简单用‘虚伪’二字来形容了,其人不但是虚伪,而且必定极有城府——而一个极虚伪又极有城府的人,可与杨畏现在拥有的名声,极不相符。而且,便如你说的,杨畏曾经拜在王安石门下,他当年可以连官都不做,却要去钻研经术,这样的人却肯拜在王安石门下,显然只有两个可能,要么,他知道拜在王安石门下有利可图,并且比他当小官的利益更大,要么,就是他打心底里认可王安石的经术。而不管是哪个理由,却又都与他后来的表现十分矛盾。”
“因此,尽管他经营自己的形象非常成功,但我还是敢肯定,他只不过是知道,他现在的形象对他有好处才会如此。一个会这样做的人,会放弃一个一鸣惊人、一步登天的机会么?一个御史,有机会成功扳倒一个御史中丞,这绝对会让他名声大震。不仅如此,他还正好在皇帝最需要的时候,帮了皇帝一把,给了皇帝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其中的回报……我顺水推舟,将这样一个机会送到他面前。以杨畏的聪明,绝对不可能放过这样的机会。弹劾刘挚,会让人们觉得他忘恩负义,但他毕竟是殿中侍御史,这也是他职责所在,所以,同样也一定会有人觉得他刚正不阿。这就好象当年的陈元凤一般……”
潘照临说到这里,便突然停住,不再多说。两名黑衣随从却是尽皆默然,这种看透人心的犀利,是他们暂时还无法想象的。而事实也已经证明,潘照临的判断,是对的。此时此刻,杨畏恐怕已然在皇帝面前,义正辞严的弹劾他的荐主、旧党领袖、御史中丞刘挚了。
但二人还是有些疑问,叫“叔高”的青年又问道:“那刑恕呢?”
“刑恕?”潘照临呵呵的笑了起来,“刑恕其实远没有杨畏那么厉害,他是个很简单的人。”
“只不过,在旧党之中,刑恕是个不折不扣的另类而已。他的确是程颢的学生,也是司马光的门生,在人们眼里,刑恕的额头上都刻着‘旧党’两个字。但是,我读过他的文章策论奏章,这位翰林侍读的文章,绝对没有半点程颢、司马光的影子,反倒有点像章惇!”
“一个司马光的得意门生,却给我一种章惇的感觉。而且,便如方才永文说的,刑恕在旧党中,是以才智而著名——旧党的君子们,可是一向讲究德才兼备,德在才先的,强调有才无德,还不如有德无才的。这就越发让我觉得此君神似章惇了。而以前子明丞相也和我说过:刑和叔非端士。因此,趁这个机会,我便试上一试。”
“试一试?”一时之间,那两名黑衣随从都不由有些目瞪口呆。
潘照临却是毫不在意的点了点头,道:“这件事情,有杨畏本来就足矣。刑恕本来也无关紧要,反正在旧党中论派系,他是属于司马光、范纯仁一派,对刘挚也没有什么香火之情,以他的聪明,也很容易想到这件事的敏感性,就算不去调查,也绝对不会傻到引火烧身。所以他不参预进来也不要紧,既然参预进来就更好了——刘挚一派的旧党,多半会把这笔账记到范纯仁头上。”
“而且,刑恕可是翰林侍读,是陪皇帝读书讲经的经筵官。自绍圣以来,旧党可以说是煞费苦心,给皇帝安排的经筵官、老师,都是千挑万选,可是却没有人能比得上桑充国甚至是程颐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据说刑恕是少数几个今上还算比较有好感的经筵官……虽然其原因绝对是旧党诸公们所不乐见的,据说刑恕时不时会给皇帝讲些孙膑兵法、战国策之类的东西,但不管怎么说,总是在今上跟前建立了一些信任。有了这位刑侍读的加入,这件事情,应当便是十拿九稳了,刘挚的御史中丞,也做到头了。”
(本章完)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