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0章 明皇不作苞桑计(8)
潘照临又劝石越,正因为明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要下野,才应当极力给皇帝留个好印象。便如人与人之相交,第一面固然极重要,但最后的印象如何,更是至关重要。当年李夫人至死不让汉武帝见其最后一面,这其中的智慧,值得石越三思。是做一个阻扰小皇帝北伐事业的绊脚石前宰相下台,还是做一个兢兢业业辅佐皇帝完成北伐理想的前宰相下台,这关系到的,绝不止是石越一个人的荣辱。
潘照临不愧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石越的人之一。石越并没有公开表达反对北伐之意,但是,仅仅是从他的犹疑之中,潘照临便已然猜到石越的真实态度,尽管他也并不知道石越反对北伐的真实原因,可他的信却依然能直中要害。石越想要什么,害怕什么,潘照临可以说是最清楚的。
宰相石越当然是想当的,但是迫不得己的话,也并非不能放弃。但是,石越绝对无法容忍人亡政息,他下台之后,他的事业就前功尽弃。到了石越这个年纪,以他的阅历与智慧,已然能够理解与接受“功不必由己成,名不必由己立”,他的政治理想与报负,不一定要全由自己来完成。事实上,这才是人生的常态,历史上有无数的经验教训,如果执意的坚持要由本人来完成自己的抱负,往往倒会事与愿违,造成极大的灾难。甚至是理想越伟大,灾祸就越深重。所以,这方面,石越还是能想得开的。
可是,如果随着自己的落幕,自己一手开创的事业竟然就此夭折,甚至走上回头路,或者走上一条歪路,这种心情……这个时候的石越,是完全的理解了他记忆中的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王安石听到免役法被废时的心情,那是用悲怆、绝望这样的词语来形容都嫌不够贴切的!
李夫人的故事,熟悉历史的石越当然是十分清楚的。后世所有后宫的嫔妃们,口中所说的榜样多半是唐太宗长孙皇后,但内心深处,她们想要学习的,一定是李夫人无疑。但石越以前可从未想过,自己要向李夫人学什么。毕竟,他是堂堂的宰相,而李夫人,只是一个以貌事人的宠妃而已。但是,被潘照临指出后,石越特意让人找出《史记》、《汉书》中相关章节,仔细又读了几遍后,竟然不得不承认潘照临说得没错,这位李夫人的智慧,的确值得所有行将下台的宰相们学习。
只要是涉及到权术,石越也不得不承认,潘照临总是对的。
因此,尽管石越并不认为他下台之后人亡政息的风险有多大,甚至认为小皇帝已然不可能逆转他所一手开创的大势,但他依然不敢将潘照临的劝谏等闲视之。
因为石越的出现与努力,新旧两党虽然斗争依旧,但是互相之间的怨恨却远远谈不上你死我活,甚至不少新党与旧党之间,虽然政见相左,但私底下却能成为儿女亲家——虽然这说明不了太多的东西,却至少表明了两党之间的矛盾并非极端尖锐。而所谓的“石党”,现在也已经根深蒂固,绝非赵煦所能轻易铲除。尤其是朝中三党,都分别控制或者对一批报纸有极大影响,又各自都有一批学院补充新鲜血液,而三党之间又互相牵制,互为制衡,可以说任何一位皇帝想要下手,都不免要投鼠忌器。昔年唐文宗尚且感叹“去河北贼易,去朝中朋党难”,而宋代文官之势力更远非李唐可比,事到如今,汴京禁中内无论是谁做皇帝,都已不可能有“去朝中朋党”的本事。
在此之前,宋朝面临的种种弊病,说到底,就是因为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有一个国家推行真正意义上的文官政府治理国家,因此不可避免在体制上会存在许多缺陷,尤其是文官政府与军队之间关系、文官政府内部党派关系的处理这两大难题,宋朝处理得都不尽如人意,最终导致了王朝的崩溃。
石越的改革虽然不能说有多完美,但确确实实对症下药了,他带来的变化,就是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宋朝原有体制在这两方面的缺陷,完成了一个相对稳定的政体。
现在,任何人想要颠覆石越的改革成果,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宋朝现在的这个体制,不但石党,新党与旧党的绝大部分成员,都是身处其中的。符合任何一党利益的改变,都不可能不触犯另外两党的利益,而暂时没有任何一党的势力,足以压倒其余两党。
所以石越有足够的信心,不害怕赵煦改弦更张。
若是其他人进行同样的劝谏,石越多半也就是一笑了之了。但是,同样的话出自潘照临之口,却是完全不同的力量。石越再有信心,却也不敢绝对肯定一定不会发生变故。这不同于他带来的思想文化方面的改变,思想、文化的改变极难,但若真的将种子种去下,看着它萌芽、成长了,那就是绝对不可能逆转的改变。就算暴虐如秦始皇,焚书坑儒、行偶语律,但结果又如何?非但灭绝不了儒家,倒将自己的帝国赔了进去。更何况这是宋朝,石越完全可以塌塌实实的高枕安卧。
但政治方面却不同。所谓的政体,本就是看起来强大实则脆弱无比的东西。一方面,世间本无完美的政治制度存在,另一方面,不管石越怎么改变,也改变不了宋朝是君主制这一事实。赵煦想要改弦更张的确很困难,但是,皇帝就是皇帝,真要惹恼了他,再加上有人挑拨,谁又能肯定赵煦会将这个国家带到什么方向去?
潘照临又在信中告诉石越,他已经起程赶来河北,如果石越还是坚持反对北伐的话,也希望石越等他到了之后,再做决定。这可是极罕见的,自从石越遣散潘照临等幕僚后,除非是遇到大事,潘照临是很少与石越相见的。这次他如此慎重其事,让石越也不由得越发重视。原本已经下定了的决心,也不由再次动摇起来。
“邦直。”短暂的沉默之后,石越终于开口,他幽黑深遂的眼睛注视着李清臣,声音略有些低沉,“邦直,我们刚刚得到了永安侯的一些消息。”
李清臣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与意外,他没想到石越会突然提起被围困在蔚州的折克行,脸上的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他微微倾了倾身体,问道:“蔚州的情况……”
“蔚州还在永安侯手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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