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快去宣李清臣觐见。”赵煦朝着庞天寿摆摆手,一面将目光投向殿外——外面昏暗的天空中,已经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赵煦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这该死的天气,汴京已经如此,河北不免更甚,还有折克行那儿……要不然的话,战果应当还可以扩大。不过,这也不完全是坏事,虽然是前所未有的大捷,那毕竟也是大战之后,即便是大宋,也需要一点时间来休整。

庞天寿答应着,小心退出崇政殿,然后快步往政事堂走去。殿内,赵煦心头刚闪过的一丝忧虑,转瞬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毕竟才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此刻,他已坐回御座,身子俯靠在御案上,单手托腮,眼中闪着憧憬的光芒。

二十余日之后,绍圣七年十一月十九日。

此前很少有人会想到,绍圣七年的冬天,竟然会是五六年来最寒冷的一个冬季。大宋的河北路,直到十月下旬才开始下雪,初雪较之往年,算是晚的,是以一开始,即便是本地的老人也没有人想到,这场雪居然会时晴时下,断断续续的下了近一个月。到了十一月中旬的时候,从大名府以北,一直到冀州、深州、河间府、莫州、雄州,皑皑白雪,覆盖了大半个河北平原。

大雪成灾,在这样的寒冬,又是战祸之后,即便是在从冀州到河间府的官道上,也几乎见不到行人,官道上的积雪没脚,雪几乎积了有一尺深。但这一天,这条官道上,却突然出现了许多厢军、民夫,其中甚至还有不少的禁军,一条官道上,数千人手里拿着扫帚、铁铲等各式工具,热火朝天的开始清除官道上的积雪。而主持这件事的官员也让许多人暗暗咋舌,这等琐事,出动的竟然是冀州通判这样的大官。

这数千人,一边扫着雪,一边在私底下猜测、议论着。“这大冷天的,这么多人出来除雪,究竟是为甚?”

“俺听说是朝廷派了相公去河间府劳军。”

“在下也听说了,这番石相公与王太尉打了大胜仗,朝廷遍赏三军,听说金银财宝装了几万辆马车,车队有几十里长……”

“您这也太不着调了,还几万辆马车呢,您见过么?我家兄弟在州衙当差,听衙里的官人说,遮莫是要北伐了呢。”

“北伐?果真要北伐了么?!”

“北伐”二字,仿佛是有一种莫名的魔力,转眼之间,便有几十个人聚拢到那说出北伐消息的人旁边,连在附近督工的几个县衙的小吏,也凑拢了过来,又是好奇,又是怀疑的看了那人一眼,不太相信的问道:“这不是王十三么?你果真有兄弟在州衙听差?怎的从未听人说过?”

那王十三尚未及回话,旁边已有相熟的乡邻先七嘴八舌的说道起来:“几位押司,小人们做证,这王十三的确有个远房的表兄弟在州衙,前不久还来看过他一回。说是在司理[249]听差……”

这司理院是宋朝诸州中紧要的机构,那几个吏人听说这王十三果然有亲戚在司理院听差,不由皆肃然起敬,态度都变得和谒了几分,纷纷关心的问道:“你那位令兄,果真听说要北伐么?”

这王十三本来不过一卖饼的,平常见着这些县衙的公差,便如老鼠见猫一般,点头哈腰,大气不敢喘一声,何曾见过他们对自己这般客气,这时真是受宠若惊,连忙重重的点了点头,笃定的说道:“这是小的听我那兄弟亲口说的,我兄弟听衙里几位官人议论,都道来什么礼什么的……”

一个小吏接过话来,“来而不往非礼也。”

“对,对。正是这句话。”王十三啄米似的点头,“契丹人祸害咱们河北,咱们也不能说把他们赶出河北就算完,也得打到辽国境内去,才算报仇了。”

“是这个理。”众人纷纷应和,那几个小吏也点点头,又问了王十三几句,那王十三本来也是些辗转囫囵听来的话,自己也不甚明白,问得细了,却是不得要领了。几人见问不出啥来了,便都把目光转到其中一人身上,有人便问道:“费兄是赴过解试的,见识远胜我们,你说说,这是不是真要北伐了?”

那姓费的小吏摸了摸腰间的儒绦衣带,傲然看了众人一眼,伸手往袖子里掏了半天,慢腾腾的摸出一张报纸来,送到众人面前——在场几十个人,算上那几个小吏在内,总共没有几个人识得多少字,一干人都用敬畏的眼光看着他手中的报纸,听他说道:“这是朝廷的《新义报》,连在下也是上午才收到,从东京送来的。这报纸上说得明白,朝廷已经给契丹人开出了议和的条件……”

“议和?”这数十人之中,有人立时露出失望之色,也有一些人却是悄悄的松了口气——此时距离安平大捷,已然快一个月。安平大捷、将辽军赶出国土所带来的那股欢欣鼓舞,在汴京仍未退潮,在其他很多地方可能刚刚发酵,但在河北路,愈是接近战争的地方,这点欢欣鼓舞,便退得越快。对这些河北的军民,安平大捷同样影响深远,但是,没有人能只靠高兴活着,大多数人首先考虑的仍是最现实的问题。

自从上个月安平大捷,辽国北枢密使耶律信率军仓皇遁归,如今宋辽两国已是形势逆转,变成了辽人在南京道屯聚重兵,人心惶惶,一日数惊。然而天公不作美,接连的大雪,恶劣的气候,不仅令得逃难的难民暂时不能重返家乡,而且也让任何的大规模军事行动都变得不可能。只是,宋军也并没有任何就此凯旋的迹象,河北的大军屯聚在河间、博野以及雄莫诸州等城池之内……

宋军的举动,让河北乃至天下的士民,都纷纷猜测不已。战争是就此告一段落,还是会在雪后继续乘胜追击,趁势北伐,一举收复燕云?这是每个宋人都关心的问题。

一如既往,大宋朝廷中,关于此事的争论与分歧,也是公开的,丝毫不加掩饰。持各种主张的人,都迫不及待的或者上表劝谏皇帝,或者向两府宰执上书游说,或者在各家报纸撰文,试图影响清议。尽管大部分的宋朝士民,对此都见惯不怪了——这已是宋朝朝廷的常态了,大到战和礼制,小到最寻常的案件,你总能在朝廷内找出两个意见完全相反的官员来……

但北伐之事,对于这些身处河北的普通百姓来说,实是牵涉到他们的切身利益。每日听到的流言愈多,而朝廷却始终未有个准信,这反倒让他们更加关心。每个人都想尽可能的多了解一些信息,哪怕明知道很多的流言完全不靠谱。

仅仅是聚在此地的数十人,便有许多人在辽人的入侵中失了亲人,辛苦经营的家园化为乌有,心中自是盼望朝廷能为他们报仇雪恨,出一口恶气;但同样也有不少人,在经历战乱之后,只想尽快恢复昔日太平的生活。现在倒几乎已经没有人认为宋军北伐会有失败的可能,只是他们心中却有着切实的担忧,如果朝廷北伐的话,他们不仅无法全心全意的重建家园,而且不可避免的要承担沉重的赋役,经历过战争的河北军民,没有人会幼稚的认为打仗只是军队的事。而更多的人则是同时怀抱着两种心理,对于北伐之事,十分的矛盾,甚至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该怎么样才是他们所希望的。

姓费的小吏自然是知道众人关切的心情的,众人的这种关注,令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在庞大的大宋朝,他这样的小吏,实在无足轻重,他从报纸上知道的一点半点的消息,倘若在汴京城,大约街上任何一个贩夫走卒都比他知道得要多些,但在这些人面前,他却已是当之无愧的“权威”。

“议和?”他本就只是有意的卖个关子,这时候看着众人各异的表情,自鼻孔冷哼了一声,“依在下看,那多半是议不成的了,朝廷向辽人开了三个条件——辽主去帝号,向我大宋称臣,每岁贡马三千匹;割让辽国的南京道;归还被掳到辽国的军民……”

他话未说完,那几个小吏已经笑出声来,有人笑道:“看来是真要北伐了,这三个条件,只怕辽主连一个条件都不肯答应。”

但也有人反驳道:“那倒是未必,毕竟有石相公主兵,王太尉为将,率大军杀到,到时候恐怕那辽国狼主,想称臣为王都不可得了……”

其余的百姓,似懂非懂听他们几个议论着,他们大多并不知道为何朝廷开了这三个条件便议和不成了,但也没有人敢问,怕被人笑话。只是在心里揣摸着这几位“官人”的语气,心中或忧或喜。

类似的事情,在冀州境内一百二十多里的官道上,不断的发生着,每每让在现场监工的官员们烦恼不已,一看到人群聚集起来闲聊,很快便有人骑了驴过来,将众人驱散,大声喝斥众人加紧清理积雪。这些下层官员都知道,这是本州知州与通判亲自督派的事情,限定要在一天之内,将本州境内官道上的积雪清除干净,谁若是怠慢了,保管没有好果子吃,但是大部分的吏员却对这件事提不起兴致,有点阴奉阳违。大冷天的,出来监工本就没几个人愿意,而且这件事情又一点油水都没有,谁又肯真正出力?本来召募这么多的军民劳役,按朝廷的规矩,不仅要管吃喝,还要发工钱,原是小吏们最爱的事情,可这一次,州衙那边一个铜板也没有拨下来,数千人的吃喝也只是供应稀粥而已,当然,这的确也是情非得已,这一场仗打下来,冀州从州衙到各县,府库里面,空得能饿死耗子。倒也有一些仓储是满满的,但那些都是军粮,谁也没胆子去动那些粮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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