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樽已将饮尽,慕容秋水也已有了几分酒意,带着微笑向韦好客举杯。“韦先生,我算的事是不是全部算对了,你是不是应该敬我一杯?”

韦好客没有敬他的酒,眼中却有了敬意。

慕容秋水大笑:“我知道你是佩服我的,因为你根本就不能不佩服我,连我都不能不佩服我自己。”

他得意不是没有理由的。

“我算准风眼和姜断弦是天生的对头,我也算准了丁宁一定不肯跪下来挨刀。”他问韦好客,“你看我是不是都算准了?”

——丁宁一定要站着死,他的尸首送回去时,他的亲人朋友才会认为他是被姜断弦刺杀的,而不是受命执刑。

这其中当然有很大的分别,没有人会找一个执刑的刽子手报仇。

站着死和跪着死当然也有很大的分别,从刀锋砍入的方向和伤口的角度上都可以看得出来。

慕容秋水的确把这个计划中每一个细节都算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空闲的时候太多,所以才会有那么缜密的思想。

不管怎么样,韦好客对他实在是不能不佩服,却故意装得冷淡地说:“你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哪件事?”

“你算准景因梦今天一定会来,所以才特地把风眼找来对付她。”

“不错。”慕容秋水说,“没有人能比风眼更了解因梦,除了他之外,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对付这个难缠的女人了,老实说连我都对付不了她。”

慕容叹着气说:“我简直有点怕她。”

韦好客问慕容:“你是不是也说过如果因梦要来谁也阻止不了?如果她来了谁也找不到?”

“是的。”慕容说,“可是只要她一来,就逃不过风眼的掌心,就算天下没有别人能够找到她的行踪,风眼还是可以找得到。”

“如果你说得没错,你就错了。”

这是句很难听得懂的话,所以韦好客又解释:“你算准她要来的,只要她一来,风眼就会知道,可是风眼根本没有发现她的踪影,可见她根本没有来,所以你就错了。”

他居然还要补充:“如果她来了而没有被风眼发现,你也一样错了。”

慕容秋水忽然像得了急病一样,开始呻吟了起来,而且双手抱住脑袋,好像头痛得要命。

这倒并不完全是假装出来的,听到韦好客这些话还能够不头痛的人实在不多。

这些话说得简直像绕口令。

“韦先生,我错了,我承认我错了,你能不能饶了我,能不能不要让我再头痛?”

韦好客的确是个让人头痛的人,慕容真的对他很头痛,可是和现在刚出现的一个人比起来,韦好客只不过是个乖宝宝而已。

这个人当然就是景因梦。

她没有去法场,却出现在这里,忽然间就像是一个白色幽灵出现了。

07

刀出鞘。

乌亮的刀锋,漆黑的刀柄,刀环上没有系血红的刀衣,虽然缺少了一股威风和剽劲,却多了一股沉重的肃杀之意。

姜断弦反把握刀,正视丁宁。

丁宁并没有避开他的目光。

姜断弦双臂环抱,刀锋平举向外,法场上声息不闻,连风声都仿佛也已和人的呼吸一起停止。

春寒料峭,无风时比有风时更冷,姜断弦的眼睛像是钉子,盯住了丁宁,声音也像是钉子,如敲钉入石般说出了三个字。

“请转身。”

一转身刀锋就要推出,一转身人头就要落地,一转身间,就是永恒。

丁宁没有转身,他并不怕面对死亡,只不过他还要问姜断弦一句话。

“你为什么要我转身?”丁宁问,“难道你面对着我就不敢杀我?”

姜断弦再次沉默。

受命执刑,犯人面朝天庭下跪,刽子手手起刀落,眼见人头滚地,心里非但毫无歉疚,甚至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对他来说,这种事只不过是件必须执行的任务,一种谋生的职业和技能而已,就好像一个屠夫每天都要宰杀猪犬牛羊一样。

高手相争,决生死胜负于刹那之间,凭一时之意气,仗三尺之青锋,胜者生,败者死,生荣死悲俱无怨言。

眼看着对方死于刀下,心里或许会有一点兔死狐悲的伤感,但是很快就会被胜利的光荣和刺激所替代,有时候甚至还会有一点残暴的快感。

这种感觉也是无法避免的,这本来就是人类本性中“恶”的一面。

对江湖中人来说,一剑单骑,快意恩仇,无求于人,无愧于心,就是真正的男儿本色。

可是要你去杀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人,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种事是大多数人都做不出的。

就算这个人是你非杀不可的人,和你有数不清的新仇旧恨,在他眼睁睁地看着你,毫无逃避挣扎反抗的余地时,你怎么能动你的刀?

姜断弦沉默。

他沉默,只不过说他既没有言语,也没有出声,并不是说他没有动。

他的动作根本不需要言语,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尤其是在他动刀的时候。

他的刀挥出时,非但无声,甚至无形无影。

非但无声无形无影,而且无命。

——一刀在手,对方的性命已经危如悬丝,一刀挥出,哪里还有命在?

现在姜断弦已经动了他的刀。

这时候正是三月十五的午时三刻。

春雪初落,天气晴朗而干冷,这一天真是杀人的好天气。

【第二章】游女·游魂·游丝

01

一刀挥出,断的居然不是头。

02

金樽已将饮尽,尚未饮尽。因梦用一双十指纤纤的兰手,为自己倒了一杯郁金香,琥珀色的酒,春葱般的手,人如白色山茶,一张嘴却又偏偏红如樱桃。

这是一幅多么美的图画,只要是一个稍微有一点想象力的人,都应该可以想象得到。慕容秋水无疑是个非常有想象力的人,可是在他眼前出现的却是另外一幅图画。

他看到的纤纤十指不是兰,而是十根尖尖的锥子,他看到的红色不是樱桃,而是鲜血。

他唯一没有看见的是——他没有看见血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因梦举杯,浅浅地啜了一口,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才说:“慕容,你实在是个有福气的人,又有权,又有势,又懂得享受,不但英俊潇洒,而且年少多金。”她问慕容秋水,“你知不知道你这一杯酒已经可以换别人一年的粮食了?”

慕容微笑。

因梦到这里来当然不是为了来对他说这些话的,他的奢侈每个人都知道,她现在本来应该在法场里。韦好客和他都想不通她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来干什么。可是他们都能沉住气不开口。

他们都相信因梦自己一定会说出来的,想不到她接下去说的话,还是和丁宁完全没有关系。

“像你这样的男人,已经足够让女人着迷,何况你还有一样最大的本事。”

“什么本事?”

“你会骗人,尤其是女人。”因梦叹息着说,“连我这样的女人都被你骗了,还有什么样的女人你骗不到?”

慕容依旧微笑。

“你答应过我不到日子,绝不让丁宁死的。现在呢?”

——现在午时三刻已过,丁宁当然已经死在姜断弦的刀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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