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道:“你不知道那位金姑娘是个……是个有病的人?”

张洁洁道:“我若知道,怎么会让你去?”

楚留香道:“但现在却知道了?”

张洁洁道:“嗯。”

楚留香道:“你几时知道的?怎么会知道的?”

张洁洁道:“你进去之后,我又不放心,所以也跟着进去。”

楚留香道:“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张洁洁道:“我听到有人说,他们家的小姐是个……是个很可怕的病人,本已没有救的,幸好现在总算找到了个替死鬼。”

他们都没有将金姑娘生的是什么病说出来。

因为那种病实在太可怕。

无论谁都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一种病比“麻风”更可怕。

那其实已不能算是一种病,而是一种诅咒,一种灾祸。已使得人不敢提起,也不忍提起。

张洁洁黯然道:“金四爷本来也不赞成这么样做的,却又不能不这样做,所以他心里也很痛苦,很不安,所以他才想将你杀了灭口。”

一个人在自我惭愧不安时,往往就会想去伤害别的人。

楚留香叹道:“我并不怪他,一个做父亲的人,为了自己的女儿,就算做错了事也值得原谅,何况我也知道这本不是他的主意。”

张洁洁道:“你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楚留香道:“当然是那个一心想要我命的人。”

张洁洁叹道:“不错,我也是上了他的当,才会叫你去的,我本来以为是他在那里,因为他告诉我,他要在那里等你。”

楚留香道:“他亲口告诉你的?”

张洁洁点点头。

楚留香道:“你认得他?”

张洁洁又点点头。

楚留香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

张洁洁凝视着远方,远方一片黑暗,她目中忽然露出一种无法描述的恐惧之意,忽又紧紧抱住了楚留香,道:“现在我只想逃走,你……你肯不肯陪我一起逃掉?”

楚留香道:“逃到哪里去?”

张洁洁梦呓般喃喃道:“随便什么地方,只要是没有别人的地方,只有我跟你,在那里既没有人会找到我,也没有人会找到你。”

她合起眼帘,美丽的睫毛上已挂起了晶莹的泪珠,梦呓般接着道:“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只想跟你单独在一起,安安静静地过一辈子。”

楚留香没有说话,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他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在思索,还是在做梦。

张洁洁忽又张开了眼睛,凝视着他,道:“我说的话你不信?”

楚留香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相信。”

张洁洁道:“你……你不肯?”

她脸色苍白,身子似已颤抖。

楚留香用双手捧住了她苍白的脸,柔声道:“我相信,我也肯,只可惜……”

张洁洁道:“只可惜怎么样?”

楚留香长长叹息着,道:“只可惜世上绝没有那样的地方。”

张洁洁道:“绝没有什么地方?”

楚留香黯然道:“绝没有别人找不到的地方,无论我们逃到哪里去,无论我们躲在哪里,迟早总有一天,还是会被别人找到的。”

张洁洁的脸色更苍白。

她本是个明朗而快乐的女孩子,但现在却仿佛忽然有了很多恐惧,很多心事。

这又是为了什么?

是不是为了爱情?

爱情本就是最不可捉摸的。

有时痛苦,有时甜蜜,有时令人快乐,有时却又令人悲伤。

最痛苦的人,可能因为有了爱情,而变得快乐起来,最快乐的人也可能因为有了爱情,而变得痛苦无比。

这正是爱情的神秘。

只有真正的友情,才是永远明朗,永远存在的。

张洁洁垂下头,沉默了很久,眼泪已滴落在清冷的水里。

水里映着星光。星光朦胧。

她忽又抬起头,满天朦胧的星光,似已全都被她藏在眸子里。

她痴痴地看着楚留香,痴痴地说道:“我也知道世上绝没有能永远不被别人找到的地方,可是我们只要能在那里单独过一年,一个月,甚至只要能单独过一天我就已经很快乐,很满足。”

楚留香什么都没有再说。

你若是楚留香,在一个星光朦胧、夜凉如水的晚上,有一个你所喜欢的女孩子,依偎在你怀里向你真情流露,要你带着她走。

你还能说什么?

每个人都有情感冲动,无法控制的时候。这时候除了他心上人之外,别的事他全都可以忘记,全都可以抛开。

每个人在他一生中,都至少做过一两次这种又糊涂又甜蜜的事。

这种事也许不会带给他什么好处,至少可以给他留下一段温馨的往事让他在老年寂寞时回忆。

一个人在晚年寒冷的冬天里,若没有一两件这样的往事回忆,那漫长的冬天怎么能挨得过去?

那时他也许就会感觉到,他这一生已白活了。

太阳刚刚升起,阳光穿过树叶,铺出了一条细碎的光影,就好像钻石一样。

张洁洁挽着楚留香的手,默默地走在这条宁静的小路上。

她心里也充满了宁静的幸福,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样幸福过。

楚留香呢?

他看来虽然也很愉快,却又显得有些迷惘。

因为他不知道,这么样做是不是对的,有很多事,他实在很难抛开,有很多人,他实在很难忘记。

可是他已答应了她。

“每个人都有情感冲动的时候”,楚留香也是人,所以他也不能例外。

风从路尽头吹过来,绿荫深处有一双麻雀正喁喁蜜语。

张洁洁忽然仰起头,嫣然道:“你知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楚留香摇摇头。

张洁洁眼睛里带着孩子般的天真,柔声道:“你听,那麻雀姑娘正在求她的情侣,求他带着她飞到东方去,飞向海洋,可是麻雀先生却不答应。”

楚留香道:“他为什么不答应?”

张洁洁瞪着眼道:“因为他很笨,竟认为安定的生活比寻找快乐更重要。他既怕路上的风雪,又怕饥饿和寒冷,却忘了一个不肯吃苦的人,是永远也得不到真正快乐的。”

楚留香慢慢道:“在有些人眼中看来,安定的生活也是种快乐。”

张洁洁道:“可是,他这样躲在别人家的树上,每天都得防备着顽童的石弹,这也能算是安定的生活吗?”

她轻轻叹了口气,幽幽地接道:“所以我认为他应该带着麻雀姑娘走的,否则他一定会后悔。若没有经过考验和比较,又怎么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快乐?”

他们已从树下走了过去,树上的麻雀突然飞起,飞向东方。

张洁洁拍手娇笑,道:“你看,他们还是走了,这位麻雀先生毕竟还不算太笨。”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我是不是也不能算是太笨?”

张洁洁踮起脚,在他颊上轻轻地亲了亲,柔声道:“你简直聪明极了。”

“你想到哪里去?”

“随便你。”

“你累不累?”

“不累。”

“那么我们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好不好?走到哪里算哪里。”

“好。”

“只要你愿意,就算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永远跟着你,我跟定了你。”

黄昏。

小镇上的黄昏,安宁而平静。

一对垂暮的夫妇,正漫步在满天夕阳下,老人头上戴着顶很滑稽的黄麻高冠,但样子看来却很庄严,也很严肃。

他的妻子默默地走在他身旁,显得顺从而满足,因为她已将她这一生交给了她的丈夫,而且已收回了一生的安定和幸福。

他们静静地走过去,既不愿被人打扰,也不愿打扰别人。

楚留香轻轻叹了口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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