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看向猜测癲癇的研究生,“局灶性癲癇通常持续时间短暂,且可能伴有其他异常动作或感觉,患者病史和表现不支持。”
最后他看向提到癔症的医生,“癔症,也叫急性分离转换障碍,確实可以表现为各种功能性神经症状,但通常有其心理诱因,且患者在无人注意或睡眠时症状可能消失或改变。而这位先生,从发病到现在,意识清醒,窘迫感强烈,没有精神刺激史,症状持续无缓解,暂时没有指向典型癔症的证据。”
“那么,我们应该继续收集病史,病史很重要,很多线索有时候藏在病史里,现在患者的病史增加了疾病和药物史,我们就应该关注药物和症状的关联性。”杨平拿起那板胃復安,“甲氧氯普胺,一种多巴胺受体拮抗剂,强大的止吐效果正是来自於它作用於延髓催吐化学感受区的多巴胺受体。但是,它的作用並不仅仅限於此。”
杨平的声音仿佛带著魔力,將所有人的思绪引入了一个更深的层面——神经递质与肌张力调控。
“在我们的身体有一个负责协调肌肉运动、维持肌张力平衡的神经系统,叫做锥体外系。这个系统的稳定运行,依赖於两种关键的神经递质——多巴胺和乙醯胆硷。它们像天平的两端,相互拮抗,相互制约,维持著一种精妙的平衡。”
他用手比划著名一个天平的样子。
“多巴胺,主要是抑制性的,让肌肉不至於过度紧张;乙醯胆硷,主要是兴奋性的,促进肌肉收缩。当这个平衡被打破,特別是当多巴胺的功能相对减弱,而乙醯胆硷的功能相对亢进时,就会出现一系列的胆硷神经亢进的症状,我们称之为锥体外系反应。”
说到这里,一些高年资的医生已经开始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而年轻医生们则更加专注。
“锥体外系反应的临床表现多种多样,”杨平继续道,目光重新落回患者那僵直的舌头上,“其中一种,就是急性肌张力障碍。它可以表现为局部某些肌群的持续性、强直性收缩,导致出现奇怪的动作和姿势。比如:眼肌痉挛,造成双眼上翻,我们称之为动眼危象;颈肌痉挛,导致脖子歪向一侧,即痉挛性斜颈;面肌痉挛,引起口眼歪斜;还有——”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清晰地吐出最后几个字:
“舌肌、下頜肌的痉挛,导致舌头不自主地伸出、捲曲,或者像李先生这样,伸出后无法缩回,下頜也可能张不开或闭不拢。”
“嘶——”门诊室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那板小小的胃復安上,眼神已经完全不同。这个常见的、看似无害的止吐药,竟然隱藏著如此诡异的副作用。
“杨教授,您的意思是……李先生这怪病,就是因为吃了胃復安引起的急性锥体外系反应?”李民的声音带著兴奋,仿佛解开了一道难题。
“正是如此。”杨平肯定地点头,“李先生患有肠胃炎,本身可能因呕吐、进食差导致身体处於一种敏感状態。胃復安作为多巴胺受体拮抗剂,阻断了锥体外系的多巴胺受体,使得乙醯胆硷的作用相对亢进,打破了原有的平衡,从而引发了舌肌的急性肌张力障碍。这是一种药物不良反应,虽然不算非常常见,但在临床上,对药物敏感、肝肾功能不全、老年患者或者用药剂量偏大时,確有发生。”
“原来是这样!”
“我怎么就没想到药物副作用呢!”
年轻医生现场体会到这种临床诊断的推理魅力。
患者的妻子虽然对“多巴胺”、“乙醯胆硷”这些术语听得云里雾里,但她清楚地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丈夫的病有原因了,不是中了邪也不是得了绝症;第二,眼前这位年轻的杨教授,是真正的神医。
“杨教授,那……那这能治吗?怎么治?”她急切地问,声音充满了期盼。
“能治,而且效果通常会很快。”杨平给出了肯定的答覆,语气充满了让人安心的力量,“既然是乙醯胆硷相对亢进,那么我们就用能够拮抗乙醯胆硷作用的药物来重新恢復平衡。”
他转向李民,清晰地下达医嘱:“立刻给患者肌肉注射东莨菪硷0.3mg。注意观察患者反应。”
东莨菪硷,一种抗胆硷能药物,正是对抗这种急性肌张力障碍的对症良药。
“是!教授!”李民立刻开医嘱,让护士准备药物注射。
护士们协助让患者保持侧臥位,以防舌后坠或呕吐物引起窒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护士熟练地进行肌肉注射。
药物推注完毕。门诊室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著患者的舌头,等待著奇蹟的发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大约过了三、四分钟,对於等待的人来说,却仿佛过了很久。
突然,患者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吞咽声。紧接著,那僵直地停留在下唇上长达一个多小时的舌头,肉眼可见地轻微抽搐了一下,然后,开始以一种缓慢但確实无疑的速度,向后收缩!
“动了!舌头动了!”一个护士忍不住小声惊呼。
就像是生锈的齿轮被重新注入了润滑油,舌肌的强直性痉挛迅速缓解。在眾人惊喜的目光中,患者的舌头顺利地、完全地缩回了口腔內部。
舌头收回的瞬间,患者下意识地、迫不及待地闭上了嘴巴,上下頜终於得以合拢。他尝试著动了动舌头,舔了舔乾燥的嘴唇,然后又尝试著吞咽了一下积蓄已久的口水。一系列动作虽然还有些僵硬,但已经完全没有障碍。
“好……好了?真的好了?”患者不敢相信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巴,尝试著发出声音,虽然有些沙哑,但字词已经清晰:“我……我能说话了……舌头回来了……”
巨大的惊喜和放鬆让他眼眶瞬间红了,他激动地看向妻子,又看向杨平,语无伦次:“谢谢!谢谢教授!太谢谢您了!”
他的妻子更是喜极而泣,捂著嘴,不停地鞠躬。
门诊室里爆发出由衷的掌声和讚嘆声。年轻医生们看向杨平的眼神,充满了近乎崇拜的光芒。一个如此诡异、让急诊科和口腔科都束手无策的疑难杂症,在杨教授这里,从问诊到诊断再到治疗,前后不到二十分钟,药到病除。这种精准如侦探般的推理,和深厚的知识储备,如何不让人心折?
杨平的脸上也露出了温和的笑容,他示意护士给患者倒杯温水,然后对患者和家属叮嘱道:“李先生,你的肠胃炎还需要继续治疗,但胃復安这个药,你属于敏感体质,以后切记不能再用了。任何医生开药时,你都要主动告知有这个药物不良反应史。止吐药有很多选择,比如多潘立酮或者昂丹司琼这类选择性更高的药物,相对不容易引起锥体外系反应。”
“记住了,记住了,打死我也不吃这个药了!”患者心有余悸地连连保证。
“回去后注意休息,补充水分和电解质。东莨菪硷可能会引起口乾、视物模糊,是正常反应,过一会儿会自行缓解。”杨平又细致地交代了注意事项。
患者的妻子拿著那袋药物左看右看:“你这几天不是出差了吗?这个药袋上的標记怎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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