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情念想道,最后只化作那么简单的一句——
骨头,我来接你回家……
东方彧卿以为自己知道太多事,看过太多生死,虽不如白子画绝情,骨子里却终究是凉薄。一次次轮回,一次次抉择,一次次生死,对这尘世多少有了几分疲惫和厌倦,然而责任已经成为习惯,就算早已堪透,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放得下。
对千骨的感情很复杂,从见第一面开始,他就知道了她的身世还有她的命数,她太单纯太剔透,连心思想法也如此简单容易明白。
一开始的接近是有目的的,一点点推动着她的命运向预定的方向前行。却逐渐开始觉得有趣,就像在看傀儡戏,好奇这么个小小的丫头会在命运的拉扯下,演出一段什么样的人生。
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她的呢?是和她还有宝在一起时感受到的家的温暖和幸福?还是察觉到她深爱上白子画时刹那间的心痛?
可是明明,就是自己将她一手推给白子画的啊。明明,早就猜到她会爱上白子画。明明,早就知道那爱的下面,是万丈悬崖……
如果当初,他能再自私一点,将她留在身边,是不是就能改变这一切了?
可是,他是没资格给千骨爱的,也给不起她。他有自己必须背负的责任,而千骨也有自己必须经历的磨难,完成的使命。
是他太自负,才纵容了心底对千骨的那一点点喜欢。以为凭自己的智慧与通透,绝对不可能泥足深陷。
可是当连他都找不到她半点下落之时,他终于慌了,事情超出了他掌控的范围。六界几乎被他翻了个个,仍然没有她的半点消息,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几乎立刻就猜到了她可能身在蛮荒,那个完全脱离他掌控的人间地狱。
东方彧卿再次去到长留山找白子画,白子画几乎不加丝毫犹豫的点头确认他的所思所想,一句“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孽徒已流放蛮荒”回答的云淡风轻,眼都不眨一下。
东方彧卿苦笑摇头:“你怎么忍心?”
白子画质问的眼神看着他:“应该是问你怎么忍心才对,你不是早就知道一切了么?”
东方彧卿沉默了。
是的,他知道发生的一切,然后借此推算出即将发生的一切。可他,终究不是神,总有些人有些事会超出他的预料。例如……千骨,例如……蛮荒。
没有人知道带着记忆不断轮回重生成为异朽阁主是怎样一种感觉,时间太久太久,久到他都已经忘了,当初是什么原因,会与异朽阁定下这样一个没有选择的契约。这世上没有所期待的,没有想关心的,甚至没有任何想知道的,然而这宿命却永远无法摆脱,没有终点。
直到千骨的出现,身为神的她先是让他麻木的心有了一丝兴趣,然后在多年相处中不断给予他感动温暖,为白子画舍身忘死让他嫉妒懊恼,直到眼睁睁看她受刑,狠狠刺痛他的神经。
原来他,还活着的。原来活着,也没什么不好。
可就在他的心开始迷惘动摇的时候,她却被流放至了蛮荒。老天,又一次给他设下了难题。
“她是为了救你,为了拿到炎水玉,才偷盗的神器。”
东方彧卿终于还是将瞒了那么久的真相说了出来,不为了别的,或许,只是单单带着一丝报复的想看白子画内疚吧。可是他忘了,这个人是没有心的。
“我早就知道了。”白子画负手而立,淡淡地说,没有半点情绪的波动,好像当初那些惊天动地的事没发生过一样,如此简单的一句,便抹杀了千骨的所有出生入死。
“什么时候?”他几乎是咬着牙问。
白子画转身不语,如果说事发后自己剧毒得解他还不能确定,会审时她死都不说他怎么还会猜不到。
“你也早就察觉她对你的爱了?”
白子画依旧不语,东方彧卿轻轻叹息,是啊,他忘了他是无所不能的上仙白子画。怎么可能不知道,怎么又会看不穿。可是……既然全部都知道,又是怎样的狠心,对千骨才下得了那样的手?
“接她回来!”
白子画摇头。
“她已经伤成那样了,再到蛮荒真会死的。”
“生死……那是天命。”
“你白子画若是信命之人,当初就不会收她为徒了!”
“是我清高自负,以为可以逆天而行,却终究逃不开一个妖神出世,祸害苍生的结局。”
“你认命了?”
白子画不语。
东方彧卿笑了起来:“下不了手杀她,又怕她为祸苍生,难道将她永生永世困在蛮荒,就是你白子画的两全之法?”
白子画望了望庭前的桃树,慢慢闭上眼睛。
“把她接回来,我带她走,你信命,我不信。”
白子画眼神一冷,转身只说了两个字:“休、想。”
东方彧卿的笑容顿时诡异:“白子画,我的确是一介凡人,能力有限。但我也是异朽阁主,只要付得起代价,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事,是我做不到的!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我不会再让骨头留在那个地方受苦,而我一旦出手,于你,于这六界,就再无机会挽回。”
白子画深深皱眉看着他:“东方彧卿,你到底想要什么?”
东方彧卿没有回答,转身离开绝情殿。
略去这一年的千方百计和伤身劳心不提,略去他对她的思念和担忧不提。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
骨头,我来接你回家……
他以为终于能见她,他会开心得无与伦比。可是当紧紧抱她在怀里,捧着她面目全非的脸时,还是心痛哽咽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绝情池水!
背着他,她到底,又吃了多少苦?
他以为他无所不知,却终究还是后知后觉。他以为他无所不能,却终究还是于心不忍。
东方……
千骨嘴唇颤抖,依旧以为自己身在梦中,是太想回去,太想他们,所以出现了幻觉?
东方彧卿低头轻吻着她满是疤痕的额头,心也犹如被绝情池水淋过那样疼痛。
“没事了,骨头,都过去了,回家,我们现在就回家……”
千骨只觉得脸上湿湿的冰凉一片,都是东方彧卿的泪水。
强撑出笑脸努力点头。
恩,回家。
四下众人皆一片欢天喜地,本以为此次离开无望,却没想到此刻天降神人,密径大开。
千骨转过头,用内力传令众人有序离开,于是仙魔一个接一个不带丝毫留恋的踏入光中,飞向海天之间,犹如漫天散落的星子,汇做一条银河。
竹染本来一开始是想了办法将妖兽一块带出的,可是阵法被破如今情况有变,还来了一男子,不知底细,似乎是专门为救千骨而来。只能放弃计划,跟着斗阑干等人一块出去。
千骨一直守到最后一个人走,却没有看到冥梵仙。四处张望,看见他一尘不染的身影正站在不远处,白发在风中轻飘,身后还有四个人影。
“你们回去吧,我就不回了。”
“为什么?”千骨不解,当初说好的,不就是大家一起走么?他都在这被困了几千年了,好不容易可以出去,为什么却又不肯离开?
“六界已经没有让我挂心留恋的人和事了,回不回去对我而言都没有区别。我一个人在蛮荒那么久,已经习惯。”
他回头望向四个手下:“你们也一起离开吧。”
四人齐齐跪下:“属下誓死追随!”
冥梵仙无奈的摇了摇头:“你们还怕我一个人在这活不下去么?我答应过他,累他一世,便用千年还他,不会做傻事的。”
可是几个属下依旧长跪不起,冥梵仙不由叹息:“唉,罢了罢了,一个比一个固执,不走就不走吧……”
冥梵仙望向千骨道:“自己保重,如果有一天,六界真容不得你了,便回蛮荒来吧。这儿再累再苦,也好过外面人心尔虞我诈。”
说完轻挥衣袖,转身离开了。
千骨看着他落寞孤寂的背影,心头一阵凄凉。感觉到握自己的手微微一紧,抬起头,是东方彧卿微笑鼓励的看着她。
和睚眦兽抱别,她长啸一声,万山遍野回吼咆哮此起彼伏。
东方彧卿不由感慨,虽然还不知道千骨在蛮荒都经历了些什么。可是终归是化险为夷了。毕竟持有妖之力,神之身,难怪仙魔妖兽,皆俯首称臣。
只是,妖兽尚且有感情,被流放的妖魔尚且知感恩。为何他堂堂白子画,却可以残忍如此呢?告诉自己不要再想此事,也绝对不能让千骨知道。否则,她当初所谓自欺欺人的相瞒岂不是完全没有了意义,还不知道会有多伤心……
东方彧卿拉着千骨,千骨怀中抱着哼唧兽,一起向海天飞去。
有片刻的失去意识,仿佛在混沌中,又好像在海水里。
被没顶的感觉,微微窒息,蛮荒仿佛是这个世界的倒影。海天整个的翻了一个个,再从水中冒出的时候,已回到六界之中。
千骨被东方彧卿搀扶着上岸,仿佛还不适应这的环境和空气一般,腿脚发软。众人已到多时,三千多人零乱的散落在海滩上,有的在哭有的在笑。
千骨抬头望了望喷薄初升的红日,隐隐未落的银月,还有冰蓝欲滴的天空,激动得双唇颤抖。噗通一声匐倒下去,紧紧的拥抱住了大地。
她终于又看见日月,看见蓝天了……
哼唧兽也欢快的在沙滩上打起滚来。东方彧卿宠溺的望着她,轻轻咳了两声,不着痕迹的将袖上的血迹掩去。
千骨在地上躺了良久,原来能够切实的感受着阳光的照耀,清风的吹拂,已经让她感觉如此幸福。
竹染慢慢提气,发现自己被禁锢已久的法术正在逐渐恢复,不由又是一阵狂喜。望向长留山的方向静静伫立着,一时心绪万千。
“神尊,既然我们已经出了蛮荒,接下来应该如何是好?”腐木鬼问她,虽然朝朝暮暮盼的不过是能重回六界,可是当真回来了,却觉得世界太过广阔无边,一时迷惘起来。
“不必叫我神尊了,既然已经回来,大家就四散吧,爱去哪去哪,不用像在蛮荒那么诸多拘束。但是记住,虽然出了蛮荒,大家仍还是带罪之身,决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蛮荒还在,大家既然能被流放去一次,就能被抓回去第二次。仙界势大,不管你们以前有什么恩怨,想要报仇还是找麻烦,都趁早打消了念头。带大家一起出来,是因为大家都已经受苦多年,应该有一次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如若再作恶多端,就算仙界不惩治你们,我也决不会放过!”
四下皆一片叩首,谢恩之声此起彼伏。
“可是蛮荒出如此大的动荡,仙界又怎么可能轻易罢休,就算我们想要重新开始,也只有死路一条,难道我们终生都只能在追捕中躲躲藏藏么?”竹染大声说道,周围立刻又乱作一团。
千骨皱着眉,一时也被难住了。
东方彧卿安慰道:“我们此刻身处的是南海的一个小岛,四处都布了阵法,隐去了各位的行迹,所以大可放心,仙界的人暂时还没有发现蛮荒异动,不知道大家已经回六界了。如果不想继续被仙界追捕的话,我可以给每一个人重新换一张脸,也换一种身份,让大家另外开始新的生活。代价,是各位身上一半的法力。”
众人再顾不了许多,连连点头。
竹染眉头深锁,“这终归只是一时之策,没办法解决根本问题,万一有人露馅,或是想着报仇,所有人就全完了。与其终日担惊受怕,不如大家都不要离开,依旧联合,以此为根据地,咱们人多势众,就算是仙界也一时不敢拿我们怎么样。再加上妖神之力,别说对抗仙界,就是六界一统,又有何难?”
“竹染!”千骨厉声呵斥,知道他一开始就打的这个算盘。
四下一片点头赞同之声,虽然被流放的原因不同,但是毕竟个个气傲,好不容易回来,还有妖神撑腰,自然盼着扬眉吐气,报仇雪恨,又怎肯躲躲藏藏,苟且一世。
千骨轻揉眉心,感觉又是疲惫又是头疼。俗话说救人救到底,这些人,总不能出来了便扔下不管,的确如今聚着比散着安全。
“暂时先这样吧,都不准轻举妄动,听候我的安排。”
众人恢复了法力,岛上半天功夫,便搭建起了连片的房屋。
东方彧卿着急着给千骨看她的各种伤势。只是对千骨来说,伤易好,疤难除。嗓子或许还有办法医得好,可以重新开口说话,不用老是用内力传音,可是脸却很难再复原了。
看着东方彧卿心疼欲死的模样,千骨微笑着连番安慰。
“我不用嗓子也可以说话啊,没必要再辛苦去找什么药来医了,容貌也只是皮相而已,不用太在意。难道你嫌弃我丑了么?”
千骨抱着他撒娇,食指抚平他紧皱的眉。
东方彧卿心更痛了,哪个女子不珍视自己的容貌,她都成这样了,为何还可以笑得这样淡然无谓?他以为她只是被废受了钉刑而已,却竟然被绝情池水伤成这样!
“是谁做的?”
千骨鼻子一酸,摇了摇头,不愿再提。
东方彧卿也不逼问:“累了么?躺下先好好睡一觉,其他的事我们以后慢慢再说。”
千骨连连摇头,她不要!她现在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将东方彧卿牢牢抱住,怕一睁眼,发现自己仍然身在蛮荒,怕一松手,又是两手空空,形单影只。
“宝呢?小月呢?”
“我一直在外奔忙,宝在落十一那里。小月仍被仙界羁押,我没跟他说你的事,只说你受了重罚,要一直面壁思过不能去看他。”
千骨伸手轻碰东方彧卿的脸:“你为了救我,一定费了不少心思吧?”
东方彧卿微微一笑:“都过去了,怪我太没用,了那么多时间,让你白白受了那么多的苦。”
千骨紧紧握住他的手:“东方,要是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有一个月就是五星耀日了,我一定要救小月出来。不然我明天就去找师父?跟他说我才是妖神,把小月换回来?”
东方彧卿猛然一惊:“骨头你疯了么?你好不容易才从蛮荒出来!若是这样,就算救出小月了你让他怎么办,怎么想?”
千骨微微一笑:“你别担心,我不会做傻事的,经过蛮荒这一次,别的没学会,只学会了更珍惜生命,也更怕死了。不会随便抛下小月宝还有你的……不管怎样,明天我先想办法混进长留,去看看宝和小月再说,救人的事我再慢慢想办法。”
“别去!”东方彧卿眉头再一次深锁。
“你别担心,我易容术那么高超,再说有了妖神之力,现在出入长留不被发现那是绰绰有余了。”
“我知道,我不是担心这个……别去,至少,别在明天去……”
“为什么?”
东方彧卿踌躇良久,不管怎么瞒,她最后还是会知道的。
“今日仙剑大会刚结束,新人组的魁首是帝君之女——幽若,传闻明日长留大宴群仙,白子画要收她为徒……”
嗡的一声,千骨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我白子画此生只收一个徒儿……
……
起身扶着桌子摇摇晃晃走了几步,突然觉得这人世间的一切都荒唐好笑了起来。
受钉刑?不要紧,是她做错了,是她罪有应得。
被废?没关系,她的仙身她的法力,本都是他传她的,他要拿就拿去。
容貌尽毁?无所谓,尸囊皮相而已。是她不自量力,**背德,亵渎尊师。
流放蛮荒?就当是她的赎罪,她的偿还,她的反省……
可是这一切痛,一切苦,都比不过这简简单单一个消息给她的打击。
她宁可死都不愿被逐出师门,她什么都不要,也不求他爱她多看她一眼,只想依旧做他的徒弟罢了。
难道这也错了么?
……师父,你真的不要小骨了?
千骨苦笑两声,腿一软,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出事了!”竹染步伐匆匆的走向房内,“神尊呢?”
东方彧卿拦住他,眉头深锁:“她正在休息。”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睡午觉?”竹染伸手便把他往一旁随意一推,大步就要向里走。却一眨眼,东方彧卿又到了他面前。
“不得无礼!”
竹染眯起眼睛看着他,很明显他只是一介凡人,没有道行,更不懂法术,却不知为何如此厉害,千骨又如此依赖于他。不过他们能够出蛮荒也全部靠他,此人神秘莫测,不容小觑,暂时还不能得罪。
“我有要事向神尊禀报,请代我通传。”
东方彧卿犹豫了一下,再一抬头,斗阑干也来了。出了蛮荒,他法术很快恢复,钉过消魂钉的地方,虽不能像千骨一样自动愈合,但是已完全不需要再借助拐杖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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