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0章 且看今朝拔剑,谁是英雄(一)

寒风似刀,刮过连绵的营盘,卷起未融化的雪沫,抽打着晋字大旗。

居庸关出塞,东北百里,炭山山脉西侧的这片土地,仿佛被冻结在肃杀之中。营盘依着几道起伏的丘陵扎下,拒马鹿砦层层迭迭,巡弋的沙陀精骑撒的极开,透着一股被逼到墙角的困兽气息。

中军大帐左右,几无旁人,连所谓新圣主门下鼎鼎大名的巴尔和巴也二人,都只是在账外守候。

帐内,李嗣源端坐主位,脸上惯常的温和笑意早已消失不见,当下不过只是面无表情,手中的折扇合拢,无意识地在掌心敲击着,发出沉闷的轻响。

李存礼站在粗制的漠南舆图旁,指尖点在代表白道川的标志上,声音中略有几分无奈:“大哥,三次了。朱友文这头拦路虎,咬得太死。每次试探,都被他凭借地势和那支精骑挡了回来。其人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不求全歼甚至重创我们,就是要锁死我们南归的咽喉,截断粮道,更严防我们向西遁入于都斤山建立据点,此番迫我等北来,显然图谋颇深。”

下首,裹着伤布的李嗣昭脸色苍白,闻言重重咳了一声,带着不甘:“那鬼王亲自压阵,麾下装备精良,战术刁钻,尤其那一千义从,滑不留手,专挑软肋下口,绝不与我等硬撼。我与十弟(李存孝)几次想以勇力破开缺口,都被他亲自出手挡下……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又甚好逞凶,真不知萧砚许了他什么泼天富贵,明知萧砚与他朱氏有血海深仇,竟也如此卖命!这厮……真是!”

李存孝站在一旁,闻言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却也无言以对。毕竟他都算以力冠绝天下了,但对方偏偏是天下间可以胜过他的那几个人之一。

李嗣源半晌无言,目光最后越过众人,落在角落里裹着厚厚裘袍、蜷缩在阴影里的李存惠身上。这位十二太保依旧用黑布蒙着眼睛,手指间捻动着一串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念珠,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十二弟,”李存礼会意,转向角落,声音带着询问,“可有良策破此僵局?”

李存惠的动作顿住,似乎察觉到了帐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自己,遂不得已干笑了声,但手指虚虚一点,却正好落在舆图东北方向,声音带着几分谨慎:“南归路断,西进受阻,梁军此计,实乃以我等为饵,引我河东不断投入,放我晋国精血,耗我元气根基。大哥既是为了破局而来,岂能遂其愿?依小弟愚见,当务之急,非南亦非西,而是……立足。”他顿了顿,加重语气,“立足草原,方有生机,方能反客为主。”

他指尖摩梭着,划过代表炭山的墨色线条上游,落向东北方一片标注着零星小部族符号的区域:“效壁虎断尾,金蝉脱壳。”

帐内诸人目光一凝。

“断尾求生?”李存礼追问。

“弃卒诱敌。”李存惠语速加快,竟是分外直白,“由九哥(李存忠)为主将,十一哥(李存勇)辅之,率两千仆从军及军中羸弱,携带部分冗余辎重、旌旗,大张旗鼓,佯装主力,全力向西突围,做出急赴于都斤山收拢沿途漠北蕃部,建立据点的姿态。此举目的有二:其一,若朱友文分兵阻截,可分散其兵力,减轻主力压力;其二,若其按兵不动,九哥部亦可先行探路,为可能的后续行动探明于都斤山方向虚实,甚至建立前哨,亦算留一后手。”

李存忠本听的入神,闻言却是一惊,而李嗣源眼中精光闪过,待李存忠小心看来时,却只是皱眉思索模样。

而李存惠本就后天性眼盲,哪里会顾忌他人脸色,只是继续道:“再有,金蝉脱壳,北向扎根。九哥既去,主力则由大哥亲率,借熟悉地形的向导,趁夜色掩护,寻一处隐秘隘口潜行翻山东进,进而直向东北,突袭滦河上游流域的中小部族营地。夺其毡帐、粮草、牲畜。此举一可劫掠补充军需,二可获得一个相对稳固的临时立足点,三能缩短与东北方向耶律剌葛主力的距离。待漠北王庭与耶律剌葛、甚至梁军元行钦部混战正酣之际,我等便可伺机刺入其侧翼,真正实现‘乱中取利’。立足、补给、靠拢耶律剌葛部,三事可期。”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外间的军营的风声呼啸。李存忠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有出声,李存勇亦是眼盲之人,却只是面无表情,似无异议。李嗣昭摩梭着下巴,一时无声。

李存礼则看向李嗣源,低咳了一声:“大哥,此计甚妙。然亦需九弟、十一弟冒险,且继续向东突进,在没有得到耶律剌葛回应的情况下,是否太过深入?那滦河南面可就是北安州,流域南北,又是否会有另一个朱友文般的存在?或是王庭、梁军的另一处陷阱?”

李嗣源眯着细长的双眼,目光在地图上游移。良久,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猛地甩开折扇,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善。此计甚合我意。”他眼中厉芒暴涨,摇着折扇发笑:“立足草原,方有转圜余地,方能搅动风云。困守此地,才是坐以待毙。”

他“唰”地收起折扇,目光如电扫向李存忠和李存勇:“九弟,十一弟。西进诱敌之任,就交予你二人了。此去凶险,确乃九死一生,却不可不为。然朱友文主力若被诱动,你部可相机向于都斤山方向且战且退,若事有可为,当为我后援;若事不济……”他声音微沉,“则向阴山方向溃退求生。并代我质问阴山诸部酋首,晋王金箭在此,他们缘何至今按兵不动?!”

“遵大哥令!”李存忠实则早已猜到会有此等结果,但只是与李存勇一同咬牙领命,明知这是死士之任,他们却也别无选择。

李嗣源满意点头,起身拍着二人的肩膀好言嘱咐了几句,目光随即落在铁塔般的李存孝身上:“十弟,逢山开道,遇水搭桥,先锋重任,非你莫属。切记,不管前敌何人,挡我者,死。”

李存孝叉胸一礼,重重点头。

最后,李嗣源看向提出疑虑的李存礼,脸上那抹自信更浓:“六弟勿忧。王庭之内,自有眼睛。元行钦动向及王庭周边布防,当有讯息传来。萧砚纵有通天之能,其漠南兵力亦非无穷无尽,我雁门、易州一线,他亦需防备,朱友文钉死白道川,已是其重兵所在。东北……当是我等生路无疑。”

李存礼沉吟一二,终是无言:“大哥高瞻远瞩,愚弟拜服。”

“既然如此。传令各部,即刻整备,入夜后依计行事!”李嗣源的声音回荡在帐内,众人尽皆应令,严阵以待。

——————

太原,晋阳宫,议事偏殿。

相较于漠南的肃杀严寒,晋阳宫偏殿内烛火通明,暖意融融,气氛却比之李嗣源处反而还要凝重。李存勖负手立于巨大的舆图前,背对着殿内众人,周身散发着一股无形的威压,让侍立两侧的文武重臣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

郭崇韬目光沉凝,紧盯着舆图上代表阴山的标记;节度判官卢质须发微颤,紧抿着嘴唇;周德威捋着灰白胡须,思量不止,眉头锁成一个川字;检校左仆射史建瑭在四人中最年轻,故早已是怒气横生。

夏鲁奇、高行周、史建瑭之子史匡懿等年轻骁将肃立两侧,甲胄的寒光在烛火下森然闪烁,眼神中既有战意,也有压抑的焦虑。

殿内落针可闻,直到镜心魔走下台阶,将一份份军报抄本分发给众人。

“诸位。”镜心魔躬身,声音中带着几分怒意:“李太尉遣秘使持大王金箭,星夜联络阴山鞑靼、党项等七部酋长,严令其依王命即刻出兵,侧击朱友文部,打通白道川归路,接应我军……”

他略作停顿,殿内空气仿佛又凝固了几分。

“然……诸部首领,或托词‘部落仇杀,无暇他顾’,或言‘去岁阴山乱战,元气未复,难以远征’,更有甚者…竟悍然扣留使者,索要天价开拔钱!而如此种种,原因不过有一:据内线密探拼死证实……萧砚夜不收麾下钟小葵携其人亲笔手令及海量茶引、金银珍宝,早已秘晤诸部酋首……阴山之路,非但不通,当下恐已成其金帛买断之死路。”

这消息之前就在众人间隐有猜测,当下确证,更是仿若一道惊雷在死寂的殿内炸开。郭崇韬、卢质、周德威等人尚还算镇定。夏鲁奇等年轻将领乃至史建瑭,却是怒目圆睁,一时喝骂不止。

“够了。”

李存勖缓缓转过身,殿内这才略略静了下去。

却见李存勖脸上没有预料中的暴怒,唯有一双眸子深不见底,看不出情绪。他按着腰间佩剑的剑柄,扫视众人,一股莫名的杀气无声地弥漫开来,殿内温度骤降。

“好一个金帛买路……”李存勖慢慢出声,声音可谓平静得可怕,“好一个开拔钱,好一个‘茶引’开道。萧砚如此便罢,本王认了其手段。然——”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眼中寒意汹涌:“区区阴山犬辈,狗一般的东西!安敢如此辱我大晋,轻我王命?!视本王金箭如无物?!真当我李存勖之剑,斩不得彼辈项上狗头?!”

在场众人俱皆熟悉李存勖,哪里不知其人这平静下的雷霆之怒,比平常的咆哮更令人胆寒。

史建瑭立即踏前一步,抱拳大声道:“殿下,末将请命,予末将五千骑,定将整个阴山扫荡个来回,以平殿下之愤!”

“万万不可!”周德威好似早已料中史建瑭会有此言,当即接口:“殿下。先王新丧,梁贼势张,阴山诸蕃反复,逐利之性,确乃万死。然阴山终属我北疆藩篱,万不可逼之过甚,反迫其失于梁贼之手。且太尉与薛侯部八千精锐,乃我河东筋骨,孤悬险地。若重压阴山诸部,岂不坐视其覆灭?届时非但精锐尽丧,我大晋于漠南草原之威信亦将荡然无存。老臣请命,率云朔、代北精骑,即刻出云中。一为震慑阴山,重整北疆;二为接应太尉,打通生路。”

“德威公。”卢质急声插话,复而转向李存勖,额角渗出冷汗,“大王明鉴。所谓策反阴山一说,其计看似拙劣,实则毒辣!此必为萧砚围点打援之毒计!江南烽烟虽起,牵制萧砚了部分精力,然其河北、河中之兵何止数万?我晋国若此时倾力北顾草原,乃至于深陷其中,萧砚必遣王彦章自易州、谢彦章自潞州、田道成或李思安自镇州,三路并举,猛攻我太行-雁门防线。届时,北疆未定,家门告急,危如累卵。且阴山诸部态度暧昧,敌友难辨,德威公深入漠南,补给线漫长,极易陷入重围,恐为梁军与反复胡骑所趁啊!”

卢质所言,句句切中要害,殿内气氛更加凝重。李存勖按着剑柄,目光在舆图上太原与漠南之间漫长的路径上反复巡弋。

郭崇韬待卢质言毕,深吸一口气,从容出列,向李存勖深施一礼,进而声音沉稳道:“卢判官所虑,确不无道理。萧砚行此毒计,正是欲迫我出血,疲于奔命,或坐视太尉覆灭而损我元气国力。然,危机之中,亦并非没有战机。”

他手指向舆图南方:“江南称帝,檄文互攻,萧砚南北压力骤增。此正我‘南联吴楚,北乱草原’之策发力良机!李太尉与薛侯若不能在漠南钉死元行钦,并竭力助耶律剌葛撼动王庭,使萧砚首尾难顾,战机便转瞬即逝,岂能不顾?依臣观之,当尽快加派得力密使再赴江南。不仅重申盟约,更要力促吴、越、闽三国速发精兵。要求其迅速达成如下目标:吴军主力北出淮水,猛攻宿、泗;楚军布防大江、洞庭,与下游鄂州互为奥援,扼守江防;闽、越水师袭扰青齐沿海,牵制梁军水师;务必在江淮、荆襄、东南三线同时掀起滔天巨浪,将萧砚部署于南方的禁军主力牢牢钉死在千里江防之上。”

郭崇韬的手指复又向北,语气陡然变得锐利:“彼时,萧砚纵有通天之能,两线烽烟,亦有力竭之时。其河北、河中之精锐必难倾巢北援。此正乃千载难逢之窗口。”

他看向周德威,眼中精光闪烁:“当此之时,周总管提兵出塞,非是孤军深入,而是雷霆扫穴,一举数得。接应太尉、震慑阴山、痛击可能分薄之梁军、甚至……趁漠北王庭与耶律剌葛、太尉部混战之机,火中取栗。此战若成,非但可解太尉之围,更能重创萧砚北疆布局,扭转我晋国战略被动。”

郭崇韬向来被李存勖倚为谋主,当下所言更是将危机与战机剖析得淋漓尽致,故殿内众人皆一时各自无言,只是目光灼灼,聚焦于李存勖身上。

李存勖沉默着,并未立刻应声。他的目光缓缓划过沙盘上从太原到白道川再到漠南的漫长路径,又扫过象征阴山诸部的区域,最后落在那代表李嗣源孤军的标记上。

看着看着,他眼中的芒却是越来越盛。倏然间,他猛地转身,按剑的手青筋暴起,声音响彻大殿:

“父王薨逝未久……阴山诸部敢如此辱我,是欺我李存勖之剑不利乎?是赌我不敢亲临北疆乎?!此等奇耻大辱,若不以血洗之,何以告慰父王在天之灵?何以立威于北疆诸部?何以号令三军将士?!此等境地,非雷霆天威,不足以破局,不足以震慑宵小,不足以……提振我绝境将士死战之心!”

他猛地踏前一步,按剑的手稳如磐石,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轰然爆发,再无半分犹疑:“萧砚敢行此绝户之计,是算准了本王会坐守太原,权衡利弊。他视我为棋手,却不知……我李存勖亦是执刀之人!此去漠南,非为逞匹夫之勇,乃为破萧砚之谋,救袍泽之命,立晋国之威!父王当年,亲冒矢石,方有河东基业。今日,本王亦当效之!”

“王旗所指,三军用命!”李存勖昂然出声,“本王心意已决,亲征挂帅,直趋漠南。与太尉、薛侯及诸将士……会猎于白道川外!”

此言一出,满殿俱惊。

“大王!万万不可!”郭崇韬脸色骤变,首先急步上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漠南险地,刀兵无眼、流矢难防。大王身系晋国社稷,岂可轻履险地?!”

卢质、周德威,甚至镜心魔等亦纷纷出声劝阻,言凶险异常。

而周德威劝阻过后,更是“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动容异常,恳切出声:“殿下。晋国基业系于殿下一身。老臣斗胆,请代殿下行此险途。纵使肝脑涂地,马革裹尸,亦在所不辞。万望殿下坐镇中枢,运筹帷幄。”殿内其他臣子也纷纷躬身,劝谏之声此起彼伏。

唯有史建瑭汇同夏鲁奇、高行周等一干青年骁将,虽也出声劝谏,却是亢奋莫名。

李存勖抬手,压下所有劝阻之声,待环顾众人,他非但没有恼怒,反而朗声大笑:“诸卿勿忧。我河东铁骑,天下骁锐。本王亲临战阵,非独为将,更为帅旗。帅旗不倒,军心不堕。他萧砚敢屡行险招,以弱冠之龄搅动天下风云,我李存勖,又有何不可?!若困守太原,坐视袍泽血染黄沙,岂非让天下人耻笑本王又输了他萧砚一筹?!”

“此战,本王要亲眼看一看,那所谓鬼王朱友文,究竟是何等人物。更要会一会,萧砚布在这北疆的大局。比之当年,又狠了几分!”

他目光如电,瞬间锁定夏鲁奇等年轻将领:“夏鲁奇、史匡懿,尔等可敢随本王,踏破漠南,会猎群雄,一雪前耻?!”

被点名的两位青年骁将热血沸腾,猛地踏前一步,甲叶铿锵,激亢的吼声几能掀翻殿顶:“末将愿为大王前驱,万死不辞!”

“好!”李存勖断喝如雷,声震屋瓦,“传本王令——”

“史建瑭为前锋都督,高行周副之。率朔州、代北精骑万余,轻装疾进,直扑白道川。策应薛侯部为第一要务。遇阴山阻路者……杀无赦!焚其帐、杀其首,扬我晋军之威。本王亲提中军,夏鲁奇、史匡懿为本王左右翼使,随后便至。”

“郭崇韬。”他看向自己的枢密使,语气沉凝,“本王离晋期间,你与周老将军共守太原,总揽国政,督太行各陉防务。王彦章若动,凭险固守,耗其锐气。田道成、李思安若出,遣精骑扰其粮道,疲其师旅。家门安危,托付二位,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郭崇韬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深深的忧虑,与同样面色凝重的周德威对视一眼,同时躬身,声音铿锵:“臣等遵命。必竭尽所能,保国门无虞。”周德威更是重重抱拳,甲叶再响。

“卢质。”李存勖这才看向这位老成持重的判官,“江南之事,关乎全局。着你速遣得力密使,再赴扬州。务必力促吴、越、闽三国速发精兵,依前策,于江淮、荆襄、东南三线同时施压,将萧砚南方之军牢牢钉死。另,张监军近来抱恙,军需粮秣转运千头万绪,着你全力协助,务必保障北征大军及太原防务之需,不容有失。”

卢质肃然领命:“臣遵旨,必不负殿下重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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